一年多后,萧玄胤和夏云岚回到武陵源。他们的脸上,除了淡淡的、岁月风尘的痕迹,余下的便都是幸福的模样。不明真相的村民都说,武陵源里来了对神仙眷侣。那段时间,司马连皓很颓丧,整日整夜地翻弄药田,好像除了翻弄药田,再没有别的事可干。他原本大概还抱着指望,希望夏云岚与萧玄胤真正在一起后,发现彼此并不合适,从而回到他身边。然而,两人这一回来,他再不能欺骗自己。我明白他的痛苦和绝望,却偏不愿去安慰。我说过,我有我的自私。长久以来,他对我的感情视而不见,我的心已有些疲惫和厌倦。那一天,夏云岚当着他的面,要我考虑一下秦沐风。当年在天武城时,我与秦沐风便有所交集。只是,其时我的心里只有萧玄胤,秦沐风又镇日忙于军务,眼里再容不下儿女私情和风花雪月。所以,我们都不曾考虑过彼此。如今,历经岁月沧桑之后,当年不曾心动的人,此时当然更不可能心动。然而,为了叫司马连皓知道,我不会永远留在他身边,我还是敷衍着答应了夏云岚。夏云岚走后,司马连皓刻薄地问我,真的打算嫁给萧玄胤的一只狗吗?我十分生气,看也懒得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他追上来拉住了我,先向我道了个歉,而后又说,这世间的大多数人,无论爱与不爱,都必须走进一段婚姻,作为对家族和家人的交待。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原本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何必非要作茧自缚,把自己和一个不爱的人捆绑在一起?我冷冷地说,我想试试另一种生活,不可以吗?他说,另一种生活世间到处都是,有勉强凑合的,有凑合不下去却不得不继续凑合的,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我说,也有不凑合的另一种生活,比如萧君炎和蓝田玉,比如玉倾城和南宫楚楚,再比如萧玄胤和夏云岚。他说,那样的婚姻世间百无其一,你确信自己能够得到吗?我倔强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脸色苍白、若有所失地说,如果我能得到,他祝福我。如果我得不到,他还会在这片药田里等我。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个十分奇怪的感觉:他是爱我的,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我有些后悔答应夏云岚对我和秦沐风的安排,秦沐风是个正直诚厚的男子,我不该拿他去试验司马连皓对我的态度。但不等我去向夏云岚说清楚,萧玄胤便先找到了我的药院,对我说秦沐风虽好,却不是我的良人。我勉强笑道:“我知道……我只是和尊夫人开个玩笑。”
萧玄胤深深看了我一眼,道:“苏大夫,你从来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你之所以答应云岚,可是因为你对司马连皓动了心,想要试试他对你的态度?”
一下子被他猜中心思,我十分难堪,为了掩饰这难堪,冷然笑道:“有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都别了多少年了,你觉得我还是当年的我吗?”
他默然良久,好像看透了我的谎言,却不愿揭穿于我,只道:“苏大夫,司马连皓其人表面温文尔雅,实则性情偏执、心地阴暗,且没什么是非准则,你对他无意最好。若是你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我没有厌倦!”
我打断了他的话,昂了昂头道:“我一个人过得很好!至于司马公子,无论我对他是否有意,他都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希望,从今后咱们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谁都不要干涉谁的生活。”
“你的脾气还是同从前一样,这么多年没一点儿改变。”
萧玄胤摇了摇头,道:“你敏感自卑又极度自尊,从来不让人知道你真正想要的。别人以为你无所欲求,可你真的能心如止水吗?”
我没有说话,我想证明他说的不对,却不知如何辩驳。萧玄胤又道:“苏大夫,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只是请你记住一句话——这世间不会有太多人有耐心去猜测你的真心,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全力以赴。另外,别忘了咱们是朋友。”
我蹙紧了眉头,在他的话里久久回不过神来。是我太懦弱了吗?然而,努力争取,就一定争取得到吗?倘若无所作为,我还可以告诉自己,只要我肯努力,也许就可以得到。倘若全力以赴,却仍然一无所获,我该如何欺骗自己?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欺骗自己呢?面对真相又能如何?不过如同现在一样而已,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反复思量,我终于得出结论,我不该再这么纠结下去,要么真正放下,要么去努力一把。我的心有些乱,直到萧玄胤的脚步即将跨出房门,方想起将调理夏云岚身子的药送给他。他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欣喜激动,只淡淡扫了一眼,淡淡朝我问道:“云岚这个年纪孕育子嗣,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沉吟了片刻,尚未答话,他已转过身子,道:“苏大夫,你不用说了……多谢你的心意,然而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我也决不能让云岚去承受!”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药院,可是我想说的其实是:“尊夫人是习武之人,只要身体没有大恙,我基本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后来,我找了个机会将药送给夏云岚。夏云岚却贼兮兮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而后将药尽数撒在花盆里,又用土仔细掩盖了起来,道:“苏大夫,你千万别告诉我夫君这药可以治我的病。人生苦短,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实在没有心力和时间再从头照顾一个孩子。此事若是被我夫君知道,我们定会日日争吵。所以,你总不希望担了破坏我们夫妻关系的名儿吧?”
我万分愕然,没想到一个女人在成亲之后,居然并不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更没有想到,萧玄胤对夏云岚情深如海,她却不但不肯为他生一个孩子,还要将此事偷偷瞒过他。“苏大夫——”夏云岚见我愕然不语,讪讪一笑,接着道:“当然,你不会叫你白费心力研制此药,也不会叫你白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但凡我能力所及,一定满足你。”
“不用了。”
我站起身,冷然告诉她,她的夫君早已知晓此事,却因怕她有危险而直接拒绝了此药。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惭愧得要命。然而过了不久,我又听她对人大言不惭地说,圆子那孩子可怜,她一定要好好待他。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难免因血浓于水的亲情而冷落了他。所以,为了圆子,她不得不叫自己做出很大的牺牲。听到之人无不竖起了大拇指,赞她高风亮节、大义凛然,我却只觉得可笑又可悲。原来萧玄胤和司马连皓喜欢的,是这样一种女子。她始终懂得为自己打算,不在乎用什么手段。萧玄胤和司马连皓都曾夸过我善良懂事,如今我才知道,在夏云岚这样的女子面前,善良和懂事几乎等同于无能和无趣。我开始排斥做一个善良懂事的人,然而我亦自知,像她那样的聪明和自私,我大概永远也做不到。好在,我还有一门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并使自己生活的不错。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必要去取悦任何人。司马连皓说得很对,在这世间,我们这种人,是少有的、可以不必以婚姻作交待的人。一个人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品尝所谓“爱情”的滋味呢?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却又与从前有些不同,除了精研医书、深究医理、伺弄药田之外,我开始辨正误、查遗漏,并把所思所得书于纸上,使它们渐成体系。后来,萧玄胤征得我的同意后拿走了那些东西,并将它们付梓成书。不料这个举动,使我得以受益终生的同时,也为我带来了诸多麻烦。有一段时间,几乎隔上几天就有从各地慕名而来的医者或病人,或向我请教医理,或求我为他们诊治。我不喜与人交往,略略抱怨了萧玄胤几句后,除洛芷雪外,倒是再不曾有人来过。洛芷雪既非医者也非病人,她原是天武城首富的女儿,也是夏云岚的朋友。听说她与夫君情断义绝后,跟随静虚师太来到离此不远的桃仙庵出家。或因天赋所致,洛芷雪一边修习佛法,一边在双河镇经营生意,佛法不知修习得如何,生意却在近几年越做越大。她来找我,是向我讨教各类药物的辨别、储存以及使用注意事项,那对于我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小常识,她却足足送了我三百两黄金。解答完她的问题,她又兴奋地讲起自己即将开业的“沐雪药堂”,说希望我能偶尔过去问诊半日,按一个时辰三十两银子的价格付我诊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