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来得很早,腊月未至,已经是滴水成冰。
在大夏国的北境边城宁川,城南的大凉河已经封冻,城西的凉山上也已是白雪皑皑,银装满目。 从北城门进来的人不算多。 所以,宁岳风的酒喝得很快,不多时就已经喝了两壶。 按照每进来一个人抬一次头算,他从正午到现在,一共也就抬了不到十次。 不用抬头的时候,他就闷头喝酒。 酒是绿蚁酒,很劣,也很烈。宁岳风已经有些日子没喝过这种酒了。可要想抬头就能看到城门,就只有这一家酒肆。 可见,这世上之事两全其美终究难得,熊掌和鱼只能择其一才是常态。 好在,酒烈也正好驱散这冬日里的寒意。 这座边城看起来很萧条。 一直传说北戎要犯境,所以能跑的都跑了,城里只剩下跑不了的,还有就是两个营的边军。 因为边情告急,城门的盘查也严了很多,几乎是逢人必检,生怕有北戎的细作混进城。 宁岳风觉得这简直就是扯淡——以北戎的铁骑,攻击这座小城还用得着细作吗?再说了,这宁川本就是一座榷场,北戎细作要想扮作胡商混进来,自是也容易。 所谓严加盘查,无非就是给搜刮百姓找个借口。反正再不刮,可能马上就没有机会了。 这座孤悬在大凉河北岸的小城,当初并不是一座城,只是一个榷场,用来和北戎进行贸易的榷场。 由于方圆两三百里只设有这一处榷场,久而久之,榷场贸易量越来越大,大夏国官府便开始在此地设立官衙,并驻军进行管理。 数十年间,这里逐渐形成了一座边塞,驻军守将也从一名旅帅变成了一名折冲府都尉,最鼎盛时,宁川驻军足有两千人马。 不过,从三年前开始,北戎来此进行交易的商贩逐渐减少,马匹、牛羊的数量也大减,使得这座以边贸立身的小城也逐渐萧条。就在半年前,朝廷不仅将驻军减少到了两个营,还撤了官衙,由一名折冲府别将统领军政。 数年前,宁岳风曾来过此地,虽然只逗留两日,但城中的一家羊肉馆却令他印象深刻,流连忘返。 如今旧地重游,他才发现那间羊肉馆已经人去屋空。不仅如此,城中就连象样的酒肆和客栈也少了。为了寻间有二楼的客栈,他足足跑了半个城。 没羊肉吃,事小,客栈没有二楼却不能将就。这也是师父教给他的江湖之道。 眼看第三壶酒又要喝光了,宁岳风终于又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眼光停留了很久,迟迟没有再低头。 城门口进来了一人一马。 马是好马,头细颈高,四肢雄健,臀圆如梨,一看就是北戎的大凉马。只是这匹马似乎所遇非主,鬃毛又长又乱,身上的膘也掉得差不多了。 所谓马瘦毛长,这毛一长,又显得更瘦了。 人是女人,即使骑在马上,也可以看出体态婀娜。只是,这女子头戴斗笠,还罩着面纱,看不清模样。 不过,宁岳风纵横风月场多年,这女子尽管身披一件披风,几乎将整个身段遮得严严实实,但从她在马上起伏的姿态却不难看出,其腰身如柳,自有一段风流。 俗话说,女人的腰,杀人的刀。在宁岳风眼里,这段腰身,就像一柄藏在匣中的利刃,不知要斩杀多少愚夫。 宁岳风自然不是愚夫,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想一窥这匣中“利刃”的欲望。况且,腰身如此婀娜的女子,姿色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宁岳风很想城门口的士卒难为一下这女子,至少让她摘下面纱,正好让自己也一睹芳容。 毕竟,这边城本来就没有太多有姿色的女子,加之有点家世的女子几乎都跑了,他在此地晃了两日了,也没见到过什么美女。 既无美人,亦少美酒,宁岳风心里是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座小城里。 可惜,宁岳风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那女子扔出了一块银子,便打发了城门口的士卒。 “哎,看来还是得靠自己了。”宁岳风心里道,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先伸了个懒腰。
他不知道这女子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他希望是。如此,既可以阅阅美色,还能交差了,可谓两全其美。 “姑娘可要买箫?”宁岳风大咧咧地走到道中,挡在了那女子马前。
“你才卖笑!”女子隔着面纱呵斥道,“哪里来的登徒浪子!”
语气虽然很凶,但声音宛如莺啼,让宁岳风很是受用。 “姑娘何故出口伤人呢?”
宁岳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在下说的是‘红巾何处再吹箫’的箫,不是卖笑的笑。”
“不买!”
那女子冷冷道,“快些让开,别挡着本姑娘的路。”
宁岳风顿时有些失望。看来,这女子不是自己要等的人,这意味着自己不仅不能一睹芳容,而且还得在这里等下去。 天寒地冻,又是一日无功。 可是,宁岳风还是有点不甘心,这姑娘声音如此好听,更加激起了他心中欲望。 “姑娘只身到此偏远之地,怕是要多些小心些才是。”
宁岳风没有动步,“若是遇到有何难事,可到城西悦庭客栈来找我,在下宁岳风。”
“宁岳风”三个字,他念得既清晰又诚恳。 “哼!我看最该小心的就是你吧。”
女子冷哼了一声。虽然脸上蒙着面纱,但宁岳风似乎已经看到了她一脸的鄙夷。
算了,宁岳风心里顿时有些索然,强扭的瓜不甜,强泡的妞儿,味儿也不对。 泡妞儿这种事,这就好比泡茶,用温水慢慢耗,也能把茶叶熬开,可味道却差了很多。 我宁岳风泡妞儿,向来是沸水直入,管她是绿茶、红茶还是砖茶,泡不出茶味就立即闪人。 只要沸水够多,还怕找不到茶叶吗? “那姑娘且保重。”宁岳风虽然有些败兴,却不失风度,拱手而别。
“你等等。”宁岳风刚转过身去,那女子突然又叫住了他。
“姑娘还有事?”宁岳风依然笑脸相迎。
“你这腰间玉牌是从何而来?”女子问道。
也难怪,宁岳风这腰间的玉牌实在太过扎眼,尤其是在他一身皂色襦袄之下,那枚挂在蹀躞带上的玉牌润白如水,光可鉴人,想不让人注意到也难。 而且,自大夏国立国以来,能佩戴白玉之人非富即贵。 “对不起,在下只卖箫,不卖玉。”宁岳风眉毛一挑,然后扭头就走。
他边走边心里默数着一、二……果然,还未数到三,身后又有了动静。 不过,这动静和他想的不一样,不是姑娘的声音,而是剑风之声。 其实,从那女子拔剑时,宁岳风就已经察觉到了,再到长剑出鞘向他挥来时,他已经有了决定。 他决定不动,让那女子得手。 因为从刚才拔剑到出剑的速度来看,这女子的武功应该不高,而且这一剑是从上往下,剑刃破风之声稍有凝滞,绝非劈砍,只是以剑身拍下而已。 果然,一柄长剑落在了宁岳风的肩上。 宁岳风装作被擒,顿时停下了脚步。 “没有回答我的话,你休想离开!”那女子喝道。
宁岳风本想趁势叫喊,引来周围百姓围观,再趁机戏耍一下这女子。 可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正事在身,不便在此戏耍。 “姑娘有问,在下回答便是。”宁岳风道,“只是在当街之下,众目睽睽,姑娘又以刀剑相逼,是不是有些太难看了。”
“那你想如何?”
那女子也似乎意识到了不妥,手上一动,将剑身往宁岳风的脖子边又移开了一些。
“那边有家茶社,不如我请姑娘喝盏茶如何?”宁岳风用手指了指街角的一家茶铺说道。
“这也算茶社?”女子语气中颇为不屑。
“有茶喝,自然是茶社。又何必在意贵贱之别。”宁岳风道,“再说了,简陋之所也未必没有好茶。”
女子朝四周打量了一番,也不再坚持,将剑一收道:“且依你之言,前面带路。”
茶社的确很简陋,几张破桌配上条凳,桌案上甚至还残留着不少茶渍,一看就是小二懒于清理。 待小二将茶端上桌,那女子隔着面纱对着粗瓷茶碗端详了良久,却迟迟未动手。 “怎么了,来茶社哪有光看不喝的道理,姑娘不妨试试,说不定有惊喜也未必。”
宁岳风连喝了好几口,正好解解嘴里的酒气。
女子又犹豫了片刻,终于端起了茶碗,撩开了半边面纱,轻轻地品了一口。 红唇色润,嘴角含春。 “呸!”女子一口将茶水又吐了出来,将碗往桌上一扔,“这便是你说的惊喜?”
“姑娘莫恼。”
宁岳风咧嘴一笑,一副算计得手的模样,“我只是想告诉姑娘一个道理。”
“什么鬼道理?”
女人余怒未消。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惊喜,如果这陋室之中真有好茶,那它又怎会还是陋室呢?”宁岳风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女子很想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住了,“闲话休讲,我且问你,你这腰间玉牌究竟是从何而来?”
“捡来的。”
宁岳风眼皮都没有抬,自顾自地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从何处捡来的?”女子追问道。
“一个死人身上。”“你说谎!”
那女子明显加重了语气。
“姑娘怎知我在说慌?”宁岳风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玉牌绝非凡品,又怎能轻易捡得。”“玉非凡品,只是说明曾经之主或是富贵之人,可眼下天下大乱,芸芸众生尚且朝不保夕,一块玉牌蒙尘易主又有何奇怪?”
宁岳风又端起茶碗喝了两口。
“你胡说!”女子忍不住怒了,口中气息甚至激起了面纱一阵颤动,“如今边关并无战事,中原亦无战火,哪来的天下大乱?”
“姑娘,你是凉州人吗?”
宁岳风抬眼瞅了瞅女子,虽然隔着面纱,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女子没有好气道,“这与这玉牌又有何干?”
“我看你不是,不然又怎会不知凉州之事。”
宁岳风道,“说不定,不出数日,北戎铁骑就会兵临城下,到时候此处怕就不再是大夏国的了。”
“你说什么?凉州出了何事?”
女子突然立直了身子,“那靖凉王呢?”
“你说的是罗延定吧。”
宁岳风依旧不紧不慢,“此时怕是应该启程去京城了吧。”
“京城?”
女子声音中明显有些惊恐了,“何故要去往京城?”
宁岳风又看了看女子,“你是真不知道吗?靖凉王世子无诏擅离凉州,还大闹雄州州衙,已经惊动了皇上。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此话当真!”
女子言语中明显带着一丝急迫,右手还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剑柄。
“姑娘若是不信,在下也没办法。”宁岳风又道,“只怪此地太过偏僻,消息自然也闭塞些,可事关当朝靖凉王,在下又岂能随意说笑。”
“莫非你是靖凉王府的人?”
女子又突然问道。
“你看我像吗?”宁岳风乐了,“世子出事,王府中的人还能如此逍遥自在吗?”
“可是……”女子犹豫了一下,“你这玉牌难道不是靖凉王的?”
“姑娘是如何知道这玉牌的来历的?”
这下轮到宁岳风心里一惊了。
女子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姑娘不必担心,此地乃是偏远小城,距离凉州城也有三四百里,不会有人识得此玉牌的。”宁岳风随即道。
听宁岳风如此一说,女子又犹豫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锦帕,锦帕中明显还包着什么。 待将锦帕打开,里面露出了一件东西,也是一块玉牌,和宁岳风腰间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宁岳风眼里顿时闪出光芒。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