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入将军府，不好表现得太过短见薄识，只能装作不经心地问道：“这便是中郎大人的书房所在？”

小厮点头，轻车熟路在前引路，道：“我们将军素爱读书，书房布置自然清幽雅静，他老人家巡边这些日子，大公子代为处理营中军务，便把议事厅设在了此处。”

两个人边说，边顺着抄手游廊，来到了正房门口。小厮敲了敲门，哈腰回禀：“大公子，常都尉来了。”

常都尉肃了肃衣冠，不自觉挺直了腰身。门内传来一声淡薄清雅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小厮推门，比了比手，“常都尉，您请。”

那人迈步走了进去，来到桌前叉手哈腰，深鞠下去，沉声道：“在下常槐安，拜见中郎大人。”

“免礼，起来吧。”

丁颐景富贵浸染的脾性，在外人眼里，纵然天塌下来，都是一副沉稳从容的模样。“谢中郎大人。”

常槐安直起身，慌乱中抬眸扫了一眼，只见丁颐景一袭月白的居家长袍，头顶发髻用白玉冠高高束起，慵懒闲适地端坐在书桌后。他手上托着一个碧玉雕刻的猛虎把件，正低头把玩着，神情专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漫不经心问道：“交代给你的任务，有眉目了？”

常槐安上前两步，赔笑回禀：“那书生今日乔装打扮出城，去了……青峰寨。”

“噢~~”丁颐景扬起一个尾音，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轻抬眼皮望向常槐安，眉目之中三分惊七分喜。“打眼一瞧，我就觉得那小子不简单，”他放下碧玺镇虎，冲常槐安一扬下巴，又问，“后来呢？”

“后来……”常槐安神情有些不大自然，讪笑着回道：“大将军曾下过一道令，河西军和青峰寨，井水不犯河水，若有纠纷，轻易不得妄动，须禀明上峰，得了指示后方才能够行动。”

他为难地一摊手，“我们几个绕着牛头山脚下转了好几圈，简单做了标记，方才回来。我特地赶来请中郎大人的示下，您看下一步，该作何打算？”

他尴尬地擦了把汗，关于几人在后山迷路，鬼打墙一样寻不到出口那件事儿，自然不好意思提及。不料，丁颐景微一挑眉，曼声道：“青峰寨为祸久已，方圆百里怨声载道，百姓不得安生。难道为民除害，这一条理由还不够嘛。”

常槐安有些难堪，忙解释：“那伙歹人盘踞青峰寨数年，关系网盘根错节，轻举妄动，只怕会打草惊蛇。剿匪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中郎大人稍安勿躁，咱们不计长短，终有一日会为民除害的。”

常槐安三十多岁，为人圆滑，精通世故，最是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重要的是，关于青峰寨和河西军的渊源，他也曾暗地里听过一些。虽然那些秘辛玄之又玄，像是有心之人编纂的故事，可无风不起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这等小角色，小心些总没错。他赔笑道：“此事非同小可，左右那书生肯定不是姚家一案的真凶，咱们没必要为了他，再得罪了青峰寨。”

丁颐景抬眼看他，眸色深沉，然后靠在圈椅里不说话了。棱角分明的五官，也不似刚才那么漫不经心了，两道浓密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出口。常槐安张了张嘴，最终没敢相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数经验告诉他，知道的越多死得越惨。丁颐景两手搭在漆黑的桌面上，修长白净的手指，一下又一下，轻轻叩击着。静默了半响，方才抬眸看向常槐安，问道：“崔密使那头，可有什么动静？”

常槐安愣了一下，眨着眼睛想了想，道：“没听说有什么动静，这几日在查账，连营地的门也没出。”

丁惟继镇守河西二十多年，历来公私分明，自然不怕查账。丁颐景并不担心这些，随意嗯了声，勾了勾手指，待常槐安靠过来，贴着他的耳边问道：“你安排人手，把他们给我盯仔细了，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立即向我报告，不许有任何怠慢。”

常槐安点头如捣蒜，满脸惶恐，直说遵命。丁颐景怅然靠回到椅背上，道：“青峰寨和白鹤书院，也派人给我盯着。我爹爹巡边就要回来了，顶多三五日便到凉州。到时候请了他老人家的示下，再做下一步打算。”

“属下遵命。”

常槐安垂首恭顺行了一礼。“你出去吧！”

丁颐景摆了摆手，把人给遣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一人，突然就有些焦躁起来。他起身在屋内踱步，猛一抬头，望见了书桌后墙上挂着的那副山水画。画中是一个垂钓的老者，悠闲盘坐于一叶扁舟上，天地只他一人，空灵志远。其风韵雅致，赛过姜太公。画的两边，贴着对联，上联曰“淡薄以明志”；下联曰“宁静而志远”；横批“修生养性”。这样不争不抢，退隐田园的文字，只适合于致仕文官。出现在一个重担在肩，大权在握的戍边大将军的书房内，多少有些颓废违和。丁颐景认为，父亲一生征战沙场，其心情写照，应该是“金戈铁马、长风破浪、气吞山河、守家卫国”这等字眼。武将本该光明磊落，胸襟豁达，而墙上那副对联，更像是被磨平了心性之后，无力改变现状的失败者写就。丁颐景很不喜欢。他并不像表面上看得那般云心月性，淡薄功利。丁氏一族戍守凉州二十多年，近十多年，边境稳定没有战事，日子平静得像水一样。没有战事，意味着没了晋升的机会，眼看着他已经二十多岁，再这样消磨下去，只怕这辈子再难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虽然别人都羡慕他是富贵逍遥的中郎将，可能他的起点，是别人拼尽一生都难到达的终点。可他自己，也像普通人一样，怀揣着一颗更大的野心。他想到更大更广阔的地方去看看，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而京城则是他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天子脚下，权贵云集，建功立业，平步青云，总好过蜗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霜风沐雪一辈子。他不止一次提过入京闯荡的想法，奈何每提一次，都会被他爹丁惟继兜头臭骂。你给我留在凉州混日子都行，敢去京城，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这是他爹的原话。人人艳羡的京城，在他爹眼里好比吃人的魔窟。实在让他想不明白。丁颐景明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可心里的念头，却一日高过一日。这回，京中来了一个崔密使，机会难得，他决定寻个机会结交，可差不多有十日了，那人很是高冷，婉拒了他的帖子，至今还不知，那位密使大人长着几个鼻孔几只眼睛。说不急那是骗人的，丁颐景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拿青峰寨说事，想要借剿匪之机，在密使面前出头，以期颐他回京之后在圣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这便是丁颐景想出的隔山打牛的法子。可是，区区一个土匪窝，却还轻易动不得了，实在让人窝火。他这边正暗自盘算，门外小厮脚步匆匆跑了过来，隔门禀告道：“启禀公子，前锋营传信，大将军已经入了城，半个时辰之后即将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