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时候，虎子又出去了。不一会儿，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推门进来的是蓝鹃，她穿着丧服，发上绑着白色带子，眼睛微红，眼神颤颤巍巍。“你是来找虎子的吗？他还没回来。”

何夕见蓝鹃来了，便告诉她虎子还没回来。蓝鹃神色微变，一只手拽在胸口位置，显得很紧张。她摇摇头，想有什么难言之语。“你们可以帮我杀了那只怪物吗？如果不是她，林卓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守寡。”

阿莲口中说的怪物，应该是鳖幽灵。“天道自有轮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由天不由人，谁该死，或者不该死，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谢默川呷了一口茶，语气平缓。他挑眉望向蓝鹃的时候，蓝鹃一怔，忙避开自己的视线。“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蓝鹃急急忙忙地转身离开，她迈出门前篱笆时，天择正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目光交织时有些复杂。天择拿着鱼叉走进屋内，她看了看床上的沈大娘，伸手探了探她的体温，然后为她盖好被子。“今晚是林卓的头七，阿莲会回来报仇，你们多注意。”

天择冷声道，既不打算解释什么，也不打算请求帮忙。何夕本想问些什么，她却有扛着鱼叉走了。她离开不久，谢默川便从原本坐着的位置起身。“谢默川，你去哪里？”

何夕见他已经迈出门槛，不由得问道。“散步。”

谢默川转头轻笑，回答得风轻云淡。何夕最不喜欢他这种高傲的眼神和笑容，他觉得谢默川是个特别没有爱心的人，不，是没有爱心的鬼神！“这时候散什么步，不是应该去帮忙找凶手吗？”

何夕缠着谢默川，跟着他走出了虎子家。谢默川走得很轻快，青衫子在风中徐徐散开，如丝绸柔软的长发和束在发后的白色缎带一同轻扬。他忽而停步伐。而这一次，何夕没刹住，直接撞上他的后背。谢默川后背的骨头撞得何夕觉得脸疼，他平日里看谢默川挺壮实的一个人，怎么真的亲密接触时只能感受到骨头？“你老是跟着我，是把自己当我小媳妇吗？”

谢默川嗤笑，故意调侃。“谁是小媳妇，我是大丈夫！”

何夕反驳时，瞪圆的眼睛很有趣。谢默川见何夕脸红了，又嗤笑。他轻轻吸一口气，凑到何夕面前。微凉的呼吸落在何夕脸上，缓解着他脸上的滚烫炙热，“你知道你们人的寿命在我眼里像什么？就像是风吹过的尘埃，了无痕迹。所以，我为什么要帮忙找凶手？”

“可是，正因为很短才需要去珍惜啊。一直活着，却没有可以珍惜的事物，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何夕抬头对上谢默川的眼瞳，他的眼瞳是灰色的，那里暗藏着寂寞的神色。谢默川垂下眼帘，又长又浓密睫毛在他眼睑处留下一道阴影。他看起来有些黯然伤神，让人难以理解。何夕突然看不懂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刺激到他的话。为了避免尴尬，何夕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子骨上。仔细看的话，谢默川挺瘦的，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而是浑然有力，光看外表的话，可以评定为瘦不露骨。他不仅瘦，还挺高，每次和他近距离说话，都会看到他做出一个微微低头的动作。“我曾经，也厌倦这样无止尽的活下去。在乎的人，不在乎的人，都在弹指一挥间成了一堆白骨……”谢默川脸上浮现出一种寂寞的神色。他的唇边露出一抹轻轻的笑，那抹笑像淡淡的桃花，像一缕穿透云层落下的阳光，有着凉薄的悲伤。“后来，我好像遇到了一个人，他好像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我们都发生了什么，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那就别想了，想不起来的事情，多半都是不愉快的。”

何夕将谢默川从悲伤的情绪中拉回来，并伸手掐着他的脸，有意思的笑道：“放心好了，以后有爷陪你。不过爷也会化作一堆白骨，所以你要趁我还活蹦乱跳，好好珍惜。”

谢默川看着何夕，睨着他掐着自己脸颊的手，眼中的黯然烟消云散，曾经的冷漠和自带杀意的谢默川忽然回来了。“何夕啊，你说，人如果断手断脚，会不会死？”

“当然不会，只要及时救治……”何夕一脸认真的回答，而后，他从谢默川鬼魅的微笑中得知了这句话的用意。他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藏在身后，摇头道：“虽然不会死，但是太疼了，你别做这样的事！”

谢默川嗤笑，转身继续往前走。他们停在河边时，天空中的红云已经散去。远远看去，已经能看得见早早出来的月亮。晚风拂面吹过，撩起衣袂和发梢。谢默川伫立在河边，注视着某个方向。何夕也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天择踩在半空，在河流上方的天空中画着图阵。她手中的鱼叉在灌入她的灵力之后，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周身散发着莹莹白光。图阵完成之后，天择双手握住夜叉刺向图阵中心。猛地一下，被白光缠绕的鱼叉直刺入图阵的中心。一阵狂风从图阵中心爆发，图阵上的白光一下子化成了血色，并迅速的扩大。何夕看着那血色的图阵正在以一种肉眼可以看得到的速度变大、旋转，并形成了一个飓风漩涡。周围的树木凌乱狂舞，婆娑作响。缀着银铃的红发带被狂风吹掉，飘落到何夕手中。何夕抬头望着她，她的脸色爬出了许多奇怪的图腾，那些图腾就像是红色的藤蔓，随她一点点下降的图阵爬遍她周身。她的眼睛变得通红，红到已经看不出眼球的颜色，仿佛能滴出血来。“天择这是在干什么？”

何夕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他看着紧握鱼叉的天择浑身颤抖，她似乎非常痛苦，似乎正承受着身体所无法承受的力量。阵内的符文一点点的浮出来，很快形成一个向下的文壁，那个转动着的文壁又幻化出一条金色巨龙。巨龙盘旋在符文壁上，最后冲上九霄。“有点能耐。”

谢默川敛着双手，看着那金色的龙张开嘴，冲着天择的方向而来。谢默川微微蹙眉，突然像风一样掠过上空。那条金色的龙吞噬了图阵中心，在穿过图阵时化成光芒消散了。半空中的图腾也散去了，只留下流水淙淙的声音。“上古神龙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想召唤就召唤的，控制不好可是要被反噬的。”

谢默川不知何时，已经将半空的天择掳了下来。天择身上的血色图腾一点点的褪去，变回了正常的少女模样。“她能做到的，我也能！”

天择推开谢默川走到何夕面前，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发带，将头发重新绑起。谢默川看着她倔强的样子，不由得啧啧叹道：“她是山神，你是山鬼，你俩不一样，凡事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山鬼？”

这下何夕一脸茫然，难道天择也不是人？可她明明有温度，有影子，也很真实。“那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天择皱起眉头，眼中充溢着敌意。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燃烧起来，她往后跃开一步，举着鱼叉对着谢默川。“就你这小小的鱼叉就想对付我这种活了数万年的鬼神，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谢默川轻轻一挥手，天择紧握着的鱼叉被抛了出去，斜斜的插在地上。天择露出利齿，她此时的表情像一头狼。她转身去拔地上的鱼叉，而鱼叉陷得太深，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拔出来。拔出来时，她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真不打算告诉我们，这村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默川走到她面前，风轻云淡的笑容让人发寒。“我告诉你的话，你会帮我吗？”

天择反问。“当然。”

谢默川将尾音拖得老长，然后缓缓说道：“不会。”

天择先是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随后又失望了一下。她从地上爬起来，拿着鱼叉转身离去。何夕看着天择离去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追。“走吧，去林家。”

谢默川说完便走在了前头，何夕只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但是这个时候，去林家做什么？难不成林卓的鬼魂真的回来了？村庄的夜晚格外宁静，宁静里面参杂着阴森。古树上的昏鸦鸣叫着，村子里没人出来走动。两抹身影从阡陌中走过，最先注意到他们的是何夕。何夕拽了拽谢默川的衣角，指着那个方向。“那不是虎子吗？天色已经晚了，他怎么还带着沈大娘出来走？”

何夕望向虎子和沈大娘的时候，他们也正好朝这边望过来。视线对上的时候，虎子和沈大娘都朝他们挥挥手。他们的距离似乎只相隔几道阡陌，可却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虎子招完手之后，扶着沈大娘走了，他们像两片能被风吹走的树叶，消失在夜幕下。“杀人了，杀人了。”

一个响亮的男声划破岑寂的夜晚。声音传出的方向，虎子家。谢默川和何夕离林家还有一小段路，但这个声音让他们往回折返。何夕拨开人群闯进去，只见天择伫立在虎子家门口，她身边躺着一具尸体，尸体上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尸体是……“沈大娘？”

何夕忍不住惊呼出声，沈大娘死了？那刚才看到的那个……是什么？“杀人凶手，把她赶出去，把她烧了！”

围观而来的村民又开始叫嚣，扬言要烧了天择。何夕不知道天择到底是什么情况，如果沈大娘真的是天择杀的，那天择的目的是什么？“你们觉得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

天择并没有解释，也没有畏惧，她安静地从把篱笆内的板车推来，将沈大娘的尸体搬上去。何夕也忍不住上前帮忙，而叫嚣的村民忌惮谢默川，所以没有跟上来。三人停在了一块坟地前，大小形状不同的坟密集在这片土地上，一根长长的竹竿立在这块坟地最前面，上面残破的白布在风中飘舞，像女子扬起的裙摆。那些碑上刻着不同人的名字，那些坟有许多已经荒草萋萋。天择用鱼叉将土刨开，何夕帮忙把虎子大娘的尸体拖进去。两人合伙将土埋回去，然后给虎子他娘找了块木头，在上面刻上碑名。在沈大娘的坟边，有一座藤蔓丛生的坟堆，石碑上的字被一片黄叶盖住了，何夕为了表示对死人的尊重，伸手将遮住碑名的黄叶揭去。就在揭去黄叶时，何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因为……石碑上的名字是——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