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爸爸替你点了几道地道的本帮菜，都是这家店的招牌，你一会儿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文修竹点头，低声道：“谢谢爸爸。”

齐文白隔着桌子看着女儿，对这个女儿他是满意的。原本他只是尽义务支付她抚养费，分开就是分开了，他没想过再见面，或是再有交集。今天一见，却是意外的惊喜。女儿小时候就长得玉雪可爱，集中了父母两个人的优点。如今女大十八变，更是百里挑一。她的相貌跟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她的眼睛、嘴巴、轮廓都像自己，唯独鼻子像她妈妈，高挺笔直。不笑的时候，清冷高傲，像个上海小姐。奇妙的是，嘴巴明明更像自己，但微笑起来却像她妈妈，嘴角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喜盈盈的。她身材高挑，在南方更显得佼佼不群，这让他很欣喜。而更让他感到意外之喜的，却是女儿学业有成，不是一个绣花枕头面子光，而是有真才实学的。齐文白暗暗庆幸，当初女儿高考报志愿前，自己的那封信没有白写。当时自己还曾犹豫，十几年没联系了，突然写信过去，她们会不会多想，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他踌躇良久方动笔。自己在信里告诉前妻，虽是女儿，但也不要随便选择轻松省力的专业，那样的专业被替代性强，竞争力不足，而是要选专择业性强，未来有发展的专业。现在国家大力发展制造业，前途看好，望她能慎重替女儿的将来考虑。随便种下的一粒种子，如今已经开了花，未来很快就能结果，齐文白怎能不欣喜若狂。等上菜的功夫，他耐心地给女儿讲她小时候的趣事，齐修竹听得入神。“你记得你背的第一首诗吗？”

他问。齐修竹摇头说不知道，她知道自己小时候会背很多诗，但第一首是哪首却是不记得的。“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齐文白推了推眼镜，温情款款地讲着，“这是你祖父教给我的第一首诗，我也把它第一个教给你。”

齐修竹微微低头，看着杯里的茶。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爷爷奶奶伯伯姑姑的存在，如今忽然都来到了面前。“就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小囡囡，一首诗会背了，十个数字就记得牢牢的。”

齐文白语气里满是骄傲。“我就教你数数，你指着被面上的花，一二三四五六七……一枝一枝地数，数到最后，就开心地喊‘八九十枝花’。”

齐修竹笑了，嘴角上翘，现出一对浅浅的小梨涡。在父亲的讲述里，她似乎顺着光阴，变回了那个两三岁的幼童，在父亲母亲的宠爱中，开心地笑，欢快地撒娇。“你还记得那首诗吗？苏东坡的《竹》。”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对对，你果然记得。背后两句时，你总是皱着小脸说：‘无肉令人瘦，阿竹要吃肉。’哈哈哈哈哈……你小时候不要太可爱。”

齐文白开怀大笑。齐修竹眼眶一热，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她慌忙说了一句：“我去卫生间。”

便逃也似的走开了。既然我聪明，我可爱，既然你爱我，为什么还要抛弃我？我无数地幻想过，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女儿，爸爸回来看你了；女儿，爸爸来接你了。”

然后自己就拉着爸爸的手，跑出去对所有人说：“看，我是有爸爸的，我爸爸回来找我啦！再也不会不要我啦。”

我最羡慕别的小朋友可以骑在爸爸的脖子上，趴在爸爸的背上，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被爸爸抱在怀里……可是，没有，从来都没有，哪怕一次也没有。小时候看白雪公主的故事，别的小朋友总是开心于王子唤醒了白雪公主，把她娶回家，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而我却想知道，女儿走丢了，国王有没有着急，有没有派人去找自己的女儿，会不会像她一样，在夜里偷偷地哭？一直到现在，找不到一个答案。齐修竹躲在厕所隔里，泪如泉涌。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喉咙憋得发疼，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头顶的白炽灯发出惨白惨白的光，照不亮这一方空间。齐文白心里也不太好受，这个女儿是他惨淡青春里仅存的亮点，自己24岁时就有了她，在那段艰苦的、冰冷的、近似绝望的日子里，是这个小女娃让他的心渐渐有所松动。开始，他把她当成倾吐心声的对象，那些别人听不懂的、不敢对旁人说的、说了怕犯错的话，一股脑都倒给她，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乐呵呵地吐着泡泡跟他唠嗑。后来，她慢慢听懂了他的话，一叫她，她就“哎哎”地答应，一逗她，她就“格格格”地笑。再后来，她开始跟他对话，他说一，她说二；他说来，她说去。一首诗，他说上句，她说下句。在他们回上海的前夕，她已经变成了“小问号”，每天都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也不想放弃她的。刚刚他看得很清楚，女儿哭了。这一晚上的接触，她始终保持着大方、端庄、克制的态度，既不亲切，也不疏离，既不谄媚，也不冷漠。来饭店的路上经过上海最繁华的路段之一，她并没有露出艳羡。在这家高档饭店里，也不显得局促、紧张。她目光沉静，不飘乎，不被周围的环境干扰。以上种种都说明，她的内心很强大。然当在听到自己讲起她小时候的事时，破了功。这一点像她妈妈，总是心太软。不过，这也不算是缺点，最起码对自己是这样的。齐文白似乎是抓住了女儿的弱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