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坐在办公室的大班台后面，脸色铁青。

房间很安静，能听见冷气丝丝的声音，LED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有一种金属般的冷酷感。

杜涛坐在对面，很诅丧，也很坦然，这次投标事件，他没有任何私心，甚至自己也蒙受了损失，他觉得问心无愧。

江春默默看着杜涛，眼睛像鹰隼一般犀利，杜涛有点受不了，便主动打破沉默。

“江总，货物清单上那台笔记本电脑，它的CPU是国家一级管制芯片，是严禁交易的，这个Bug要尽快修复了。”

江春双手交叉，两根拇指顶住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杜涛。

“有人愿意买，有人愿意卖，这是一条利益链，我怕个屁！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你要考虑的，是如何挽回公司的损失。”

“江总，我自己也损失了3万。”

“公司不为个人的损失买单，知道吗？记住，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告诉我货在哪里？要么告诉我凌雅在哪里？方法我不管，但是明天日落之前，我要知道答案。”

杜涛心里颤了一下，江春倒买倒卖国家管制芯片，他可以不管，那是江春自己的事，可是这张单子被骗，却是因他而起的。

正是因为一个月前，他收到一个精准推送的投标邀请函，才启动了这个故事，从而导致公司损失1000多万。

杜涛不敢想象后果，他只知道，江春经常叫嚣自己黑白两道都有人。

“好的，江总。”

杜涛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从分析案情入手。

“既然他们成心做我们的局，那货肯定早就转移了，凌雅肯定也是早有准备，现在唯一能找到的人是王立国，虽然他不承认跟这事儿有关系，但是他既然拿了好处，就必须付出代价。”

“我说过，方法我不管，也跟我没关系，我只要答案。”

江春语气很平静，却不容置疑。

......

......

方行远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一家健身中心，身旁站着一个女教练，身材极好。

方行远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清楚地记得，2023年的时候，二进制元宇宙体验中心，就是一家健身馆。

女教练期待地看着方行远，方行远不止一次从这里进入2023年，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就是想让自己办健身卡。

这是一款虚拟现实元宇宙，里面的人都是真人虚拟进来的，说不定在现实世界跟自己有交集，方行远甚至不敢确定，眼前这个美女教练是不是凌雅的二进制表达形式。

因此，他既不敢太过接近，也不敢得罪，只是匆匆说了一句：“下次吧，下次。”

便快速向楼下走去。

顺着原路，方行远迅速走出七方大厦的大门，走到人行横线前面，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跟2023年3月9日一摸一样。

环境还原不错，方行远赞叹了一句，不过画面还有一定的颗粒度，满满的游戏感，一看就是AI生成的画面。

这也是为什么元机已经诞生了那么多年，但是元宇宙依然处于起步阶段，并没有获得爆发式发展的原因。方行远心中感慨，我要是资本，一定将元宇宙打造成人们的精神世界。

可是对于方行远现在的需求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元宇宙对真实世界的模拟，虽然还不是全数据，但是大数据的采样已经很丰富了，方行远记忆中的比都市，基本都被还原出来了。

方行远看了看表，晚上9：06，还有一分钟，就是当年自己出车祸的时间，方行远紧张地左右搜索，仔细观察谁是可疑的人。

虽然虚拟世界不可能改变真实世界的历史，但是万一发现当初推自己一下的人呢，说不定可以找到穿越回去的线索。

9：07，方行远摒住呼吸。

9：08，时间过去，跟前几次看到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街上人流如织，车来车往，人行道井然有序，别说车祸，连吵架的都没有。

方行远有一些失望，却并不困惑，因为元宇宙并不是还原历史，而是展现历史无限多的可能性。

系统可以还原任一时间切片上的要素环境，但是里面的人却是现实世界模拟进去的，也就是说，每次进入同样的时间切片，遇到的都是不同的人。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人，当然会演绎出不同的故事。

这，才是元宇宙真正的意义，它让人们可以体验人生无限多的选择性，在现实世界中，你选择了结婚，就不会知道当和尚的乐趣，你如果是男人，就不能体会做女人的心情，而这些遗憾，你可以去元宇宙弥补。

而这种对选择丢失的弥补，是基于任一时间切片、无限多的选择可能性。

元宇宙无法弥补方行远的遗憾，可它必将是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方行远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方行远叹了一口气，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麻烦去名都小区。”

名都小区三栋四单元1602，是方行远2023年的家，对于2045年来说，它只是方行远睡觉的地方。

方行远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知道结果大概率不会有惊喜，但还是输入密码，打开了房门，房间一片漆黑，方行远开灯，里面的摆设跟记忆中一摸一样。

至少说明一个问题，2023—2045之间，房子并没有换过主人，否则，新的主人一定会修改房门的密码。

方行远很抗拒在2023年寻找妻子和女儿，因为他没有2023到2045的任何记忆，他记忆的重启，是从半年前醒过来的时候开始的，因此他坚信，自己一定是经历了某种时空压缩，从2023年直接进入了2045年。

而上官琳达和方登，她们的时间一定是正常流逝的，如果跟她们在2045年相遇，那妻子已经快接近50，而女儿的年龄也差不多和自己一样大了，这是方行远不能接受的事情。

因此，他必须回到2023年，他之所以一有空就来二次元体验中心，正是基于这个目的，他要在这里等待上官琳达，让她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或许从她那里可以找到回去的办法。

他相信，凭上官的智商，她一定知道以这种方式，来这里相遇。因为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一起生活了10年的地方。

因为自己只是失踪，并不是死亡，上官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自己出事的时间切片，回到这里寻找线索。

上官琳达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妻子的时间轴上，还没有出现元宇宙体验技术。

方行远查过资料，这一天，要等到2028年，元宇宙的第一代体验产品，元头盔的出现，而上官琳达现在的时间，是2023年。

还有5年！

5年，虽然很长，好在并不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这是方行远在2045年拼命挣钱的根本原因，虽然现在还不能把钱汇给上官琳达，但是他希望有一天跟上官相遇的时候，能平静地说一声：工作呢，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回家带方登吧。

方行远闷闷不乐地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开始打扫卫生，他每次来这里都要彻底地搞一次卫生，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上官琳达有轻微的洁癖，而且对灰尘过敏，虽然理论上推断，妻子第一次来这里的时间还早，可万一出现奇迹呢，方行远可不想上官第一次踏入房间，就被满屋的灰尘呛得打一串喷嚏。

收拾完卫生，方行远走进书房，坐在一尘不染的书桌上，给妻子留下第30封信。

走出名都小区的时候，已经快晚上11点了，2023年九月的街上依旧很热闹，进入夜生活的第二波高潮。

方行远拦了一辆出租车，吩咐师傅：“去索菲特酒店。”

在元宇宙的世界没有遇见妻子和女儿，方行远却发现了另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正是这件事的发生，才让方行远找到迄今为止最大的商机。

......

......

海峡对面，惊都北郊，井上路深处，阳明斋的夜宴已经进入下半场，茶几上的餐具已经全部撤离，取而代之以名贵的洋酒，灯光已经调暗，背景音乐舒缓而迷离。

客人身后的侍女已经撤离，取而代之的是依偎在旁边的艺妓，来阳明斋的艺妓，来之前不能吃饭，也不能饮酒，怕嘴里有异味。

她们的职责，就是施展浑身的魅力，让身边的男人到达兴奋的顶点，阳明斋里有的是客房，东乡智并不介意喝醉的客人在里面留宿一夜。

小松健次郎却对身旁的艺妓毫无兴趣，他品着洋酒，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美津子。

虽然东乡智的身份让他有所顾忌，但是白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最终战胜了顾忌，在又一杯威士忌入口之后，在酒精和氛围的双重渲染下，小松健次郎突然从榻榻米上站起来，径直向美津子走去。

美津子迷惑地看着走向自己的小松健次郎，小松穿着考究的礼服，还打着领结，应该是为晚宴进行了精心的搭配。

作为一名白人，小松健次郎身材挺拔健美，深邃的眼窝下，湛蓝的眼睛如大海一般深情，美津子的心跳开始加速。

“美津子小姐，能有幸请你跳支舞吗？”

小松走到美津子面前，弯腰、右手抚胸，非常绅士地邀请美津子。

美津子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等她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忽然回头，惊恐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东乡智。

“八嘎！”

东乡智还没有反应，熊本突然跳起来：“你是什么身份？怎么敢邀请美津子小姐跳舞？还不道歉。”

熊本说完便本能地摸向腰部，却掏了个空，随即恶狠狠地看着小松健次郎。

“小松君，请自重！”

川岛直男坐在东乡智旁边，也起身拉小松，虽然语气平静，话却说得很重。

小松健次郎不为所动，反而直直地看着东乡智，眼神坚定而挑衅。

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所有艺妓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不安地看着小松和东乡智。

“哟西，原来是这样！”

东乡智突然笑了：“美津子，难得健次郎第一次来这里，你作为主人，应该有待客之道，就陪他跳一支吧。”

美津子犹豫地看了一下东乡智，东乡智含笑不语，美津子又看着小松健次郎，小松健次郎伸出右手，表情期待而鼓励：“津子，Please。”

美津子无奈，便拉着小松的手站起来，小松非常绅士地牵着美津子，二人一起走到大厅中央，伴着音乐，缓缓跳起华尔兹。

美津子虽然一直跟在东乡智身边，但是受过最良好的教育，舞姿非常优美，似乎情绪突然得到释放，跟健次郎跳得逐渐忘了情。

“东乡总裁，今日为何破例？难道就因为他是白人。”

渡边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东乡智。

熊本一直站着，眼睛就没有离开小松和美津子，听渡边质问东乡，这才回头坐下，却训斥渡边：“不得对总裁无礼。”

熊本说完又回头看着东乡，语气很诚恳：“总裁，如果需要，可以让惊都多一起白人失踪的案例，这个对我和渡边来讲，难度并不大。”

东乡智缓缓抬起头，竟然慈祥地笑了笑：“小松健次郎虽然是白人，却有一颗纯正的东渡心，请大家不要误会他。”

东乡智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无可奈何，渡边不说话，只是默默喝了一口酒，熊本却夺过旁边艺妓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紧紧把艺妓搂进怀里。

东乡智撑着茶几想站起来，旁边的川岛赶紧伸手相扶，这一次，东乡没有拒绝。

川岛扶着东乡智，沿着长长的甬道往卫生间走去，东乡智严厉的目光警告之下，仆人都不敢上前，只有斋藤无声地跟在后面10米的距离。

“川岛，不要骗我，防卫大臣的基因究竟有没有被攻击？”

东乡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苍老。

川岛鼻子有些发酸：“是的总裁，刚才人多嘴杂，我不便明说。防卫大臣的基因，有明显被攻击的迹象。不过，攻击源、还有攻击方式并不清楚。”

“这么肯定？”

东乡智很惊讶。

川岛默默点了点头：“是的，防卫大臣上任的时候，分子基因研究社采集过他的原始基因，我用今天的数据比对了一下，有明显被攻击的痕迹，这是防卫大臣生病的根本原因。”

“川岛，你很谨慎，很好，不像小松......年轻了一点，不是什么话都可以公开说的。他和森田君搞‘芯片突破’，太高调了，行不通的。唉！”

东乡智长长地叹了口气，幽静的黑夜中，眼睛像古庙一样深不可测，川岛直男的心直往下沉。

片刻之后，东乡智的语气恢复平静：“‘重铸计划’交给你和介川，我很放心。嗯......你要加密芯片，介川也安排好了。”

“是，总裁。”

川岛神情肃然：“但愿不要出问题。”

“川岛，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

身后有人笑着插嘴，东乡与川岛相视一笑，随即一起回头，果然是介川恒一跟了上来。在阳明斋，也只有川岛和介川靠近东乡智的时候，斋藤是不阻拦的。

介川边走边解释：“等了一个月，最迟明天吧，东西就会到我们的人手上，我保证一周之内，让它出现在你面前。川岛君，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三个人都笑了，东乡智紧抿的法令纹，终于松弛了一点。

路过洗手间的时候，东乡智却脚下不停，径直向后院走去，川岛停住脚步，惊讶地问东乡：“总裁，您不是要......”

东乡智笑着摇了摇头：“气闷，出去走走。”

介川恒一跟在东乡智身后，突然叹了口气：“总裁今天确实太克制了，小松健次郎......太放肆了，相信熊本他们可以处理得很干净的。”

东乡智不说话，只是带着二人走出别墅，走进曲折蜿蜒的游廊。

“‘芯片突破’失败了，小松健次郎现在并不安全，不要去招惹他，也不要刻意拉开距离，懂吗？做大事绝不能高调，隐忍才是成功唯一的途径。牺牲，是我们唯一可以与幸运女神交易的筹码。”

东乡智忧郁地看着二人，突然深深鞠了一躬：“拜托了！二位。”

“哈夷。”

“哈夷。”

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三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当晚，川岛直男便住在阳明斋二楼的客房，凌晨的时候因口渴而醒，便起身走到窗边的桌子上倒水喝。

此时雨已经停了，夜依旧很黑，云依然很厚，院子里万籁俱静，偶尔能听见房檐下滴水的声音。

川岛惬意地喝了一杯水，正要放下水杯，却听见三楼主卧室的方向，还隐隐有声音。

川岛侧耳细听，似乎有东乡智低声的咒骂，有皮带抽击皮肤的撕裂声，还有美津子压抑着嗓子的哭泣。

川岛再无睡意。

......

......

方行远从七方大厦返回名都小区的时候，还不到10点，方行远回家的渴望却并不是很强烈，从虚拟的家回到现实的家，一样的小区，一样的房号，一样的独守空房，没什么好渴望的，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话虽如此，可是一整天的奔波，天气又热，方行远还是渴望早点回家，用热水澡洗去一身的疲惫。

BYD开到地下车库入口的时候，栏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动升起，方行远很奇怪，不可能欠费啊，自己刚交的。

连续试了几次之后，栏杆依旧没有反应，方行远只好按了两声喇叭。

片刻之后，一名保安顺着小路跑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的。

“方哥方哥，别按了。”

保安小杨扒着方行远的车窗，喘气道：“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停小区车库了。”

“为什么？”

方行远莫名其妙：“那我停哪里？”

小杨呼吸逐渐均匀：“停外面吧，外面公共停车场，哪里都行。”

“为什么？”

方行远脸色开始往下沉：“这是我自己的车位吗？”

“是，哥。”

“我欠费了吗？”

“没有，哥。”

“那，你跟我开玩笑吗？”

方行远看着小杨，小杨也看着方行远，二人竟不由自主笑了笑。

小杨：“没有，哥，没开玩笑。”

方行远拿出手机：“需要报警解决吗？兄弟。”

小杨赶紧伸手阻止方行远：“哥，哥，别报警，物业通知下来的，我知道这么做不对，可谁让咱是保安呢？要不这样哥，你外面的停车费，我帮你出行不行？哥，都是保安，你别为难我好不好？”

“所以，你们就为难我。”

方行远看着小杨：“告诉我，谁让你们这么干的，否则我报警。”

“不要逼我，行吗？哥。”

小杨为难地看着方行远，又迅速左右看了看，见左右无人，突然小声说道：“你想想哥，在社区，谁能管物业？”

田倩！

方行远突然反应过来，看来别人要潜规则你，你还真不能自己选姿势。

“好吧小杨，保安不为难保安，我停外面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行远拍了拍小杨的手臂，随即关闭车窗，掉头向小区大门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