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清晨,羽凝霜送弟弟和奶奶的灵柩出城。相送了十里,羽珺鸿看看天色就说:“姐,你回去吧。这些年奶奶过得挺好的,只是有时候念叨你在王府里不知道过得如何……”顿了顿,羽珺鸿又叮嘱:“这阵子我不在京里,你凡事要小心些。单大哥说城里乱,景王又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还有,你别跟他吵架,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景王想做太子,看起来太子未必待见他。反正……别波及你就好。上次你被抓进刑部。哎!那个地方我又不去。”
抓了下头,羽珺鸿有几分沮丧地说:“你成亲这么久也没生个孩子。奶奶特别担心,不时念叨,担心你以后失宠会没有依靠。”
实在忍不住,羽珺鸿还是把到嘴边的话说了出来。听到这话,羽凝霜愕然了一会才狠狠瞪了他一眼责怪说:“你是不是尽给奶奶说我的坏话?”
“没有。我……我是说真的。王府不是寻常人家,丹阳公主都对我说了,让我回了京里叮嘱你早日生子固宠。”
没出声,羽凝霜斟酌片刻才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但这些日子你回了云城就在那边查看一下。若能行,我们把银号开到云城去。你处置好家里的事,先别急着回来。”
一愣,羽珺鸿怀疑地瞅着她,想了想就问;“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朝中或许又会有什么事也说不准的。我在王府有王爷保护,比你安全。单明要照顾金燕,还得替金靖照顾琳儿,未免顾不过来。你龙大哥和阿浩都不在京城。你一个人……我有些担心。所以你先去云城避一避,自己要多当心。”
“这!可……难道皇帝又要改立太子了?”
“太子心思狠毒,手段酷烈,并非人君之选。”
低头想了想,羽珺鸿又问:“那,难道景王有机会做太子?可你……”寻思着,他摇头:“你还是听我的劝,迁就他一些吧。人会变的。以后他做了皇帝,那你……哎!”
想起羽凝霜日常的火爆脾气,羽珺鸿叹了口气。见他脸色的表情奇怪,羽凝霜不禁莞尔。“小毛孩子想什么呢?我跟他说了,他做了皇帝就给我一纸休书。我不会入宫。你不用担心的。”
再次被她的话吓一跳,羽珺鸿的眼睛瞪得溜圆。“休书?”
“对啊。”
“他答应你了?”
“嗯。”
“你相信?”
“等他做了皇帝有很多女人可以选,不会纠缠的。”
羽凝霜一脸肯定地回答。暗自皱了下眉,羽珺鸿想着数日来守灵时的所见,心中不信。但想了想没有打击羽凝霜,继续叮嘱了她几句才带着灵柩与随行的护卫远去。羽凝霜往城里返回时,皇帝没有去早朝。今早,已经昏睡数日的杨皇后突然醒来便遣人去请皇帝。得知杨皇后状态不好,皇帝还是往承庆殿去了。承庆殿里,杨皇后闭着眼,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有些发紫。寝殿外,宁橘带着宫人们跪下行礼:“陛下。”
“免了。皇后怎么样?”
“娘娘的情形不太好。适才萧太医在这,他说……或许用些药还能拖上一日。”
“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臣妾不知道。只是那一日太子来探望,娘娘不知道跟太子说了什么,娘娘就咳嗽,接着吐血昏倒。御医说引发了旧症,本以为将养些日子会好的,可是……”宁橘有些呜咽。轻叹一声,皇帝进了寝殿。“皇后!”
听到声音,她睁开眼,有些费力地转过来看看皇帝,似乎分辨了一会才看清,轻声说:“陛下恕罪,臣妾没法起身给您行礼。”
“不用了。是不是安儿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微微摇头,杨皇后低声说:“陛下,臣妾知道您一直为了当年的事不高兴。可当年是德妃告诉臣妾您看中了元青萝。那个时候就是嫉妒呀,她长得那么美。后来臣妾担心她做了淑妃会报复,就撺掇着太后……让她做了太妃。再后来,玉妃出了事,可真的不是臣妾设计害她。那些事都跟德妃有关系,臣妾的娘家或许跟着摇旗呐喊,他们不过是嫉妒玉家的显贵,想跟着占便宜。”
皇帝听着,没作声。有些事他早已心知肚明,之所以多年隐而不发,不但是顾忌母亲的感受,更是因为他不想面对昔年的桩桩件件。那些事是他心里的刺,扎得太深,一拔出来就刺骨的疼。喘了口气,杨皇后又说:“安儿,安儿向臣妾承认了。他说,他说陈昊确实是他举荐给桓儿的,而且他们的关系还不错。安儿还说,小时候桓儿打他,他……他心里就是不能原谅他哥哥。陛下,他只是觉得臣妾偏心。他不是个坏孩子,他只是做错了事,您原谅他一回吧。”
沉默了一下,皇帝就说:“他把你气成这样,你还替他说话?”
“陛下,陛下……”杨皇后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起来,她猛地抓住皇帝的手,用尽全力攥紧。“臣妾服侍陛下四十年,自知比不得玉妃,德妃能让您满意,可臣妾只有两个儿子。安儿虽然做错了事,可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呀。桓儿已经不在了,求您饶恕他一回吧。臣妾求您了。”
看着她苍白得近乎发灰的脸,皇帝再次沉默了。见他不说话,杨皇后急了,她更用力地抓住他,嘶声裂肺地哀求,继而便咳起来,咳得几乎死去。寝殿外,宫人们听着屋里剧烈的咳声却谁也不敢过问。就在这时,收到消息的夏翊安匆匆而来。“宁尚宫,我父皇在里面?”
默默点头,宁橘轻声说:“请殿下稍候。”
心里发虚,夏翊安强压住心头的烦躁和紧张,不动声色地站定。不知等待了多久,有个声音传来。“宁橘,宣太子来。”
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夏翊安稳了稳声音忙回答:“父皇,儿臣在。”
“进来。”
进得寝殿,不等夏翊安开口问,杨皇后已经几乎喊着说:“安儿,快,快给你父皇跪下。请罪!”
微怔,但夏翊安还是依言跪下。“父皇,儿臣有罪。”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你说,你是不是跟陈昊串通一气勾结那个叛将林宣制造西疆惨败,谋夺兵权?你是不是一直在算计你二哥,还帮着陈昊算计他哥哥谋夺世子之位?说!是不是你干的!”
“陛下!”
“你让他自己说。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甩开杨皇后的手,皇帝起身指着夏翊安厉声质问。“安儿,快求你父皇原谅,好吗?”
杨皇后泣声道。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夏翊安还是咬了咬牙说:“父皇,儿臣与陈昊确实相识。但他起初只是为了通过儿臣搭上二哥的门路。他给儿臣送礼,武艺又好,儿臣一时心软就替他跟二哥说好话,之后提携他都是二哥的决定。西疆打仗的时候,陈昊去找儿臣说想到前方立功,可没机会。战败时,儿臣觉得可以让他试试,又劝二哥给他个机会。陈家两个儿子的事与儿臣无关,至于是不是陈昊干的,儿臣确实不知道。”
“哼!不知道。那安荣呢?你收买他故意给太后说些有的没有的,气她老人家吐血。你还故意气你母后,害得她生病。”
脊背一寒,夏翊安转念就叩首说:“父皇,儿臣确实有罪。但安荣贪财,他不但收受儿臣的贿赂,还收了五哥和十弟的好处。儿臣只是让他在太后面前说好话。儿臣没有理由害太后。她老人家疼爱母后,太后长命百岁对儿臣只有好处。可儿臣确实希望陈昊能被培养……您知道,龙远鸣帮着十弟,儿臣只是担心十弟瞧我不顺眼。”
“西疆的事真的跟你没关系?”
“绝对没有。但儿臣知道十弟打败仗挺高兴的,二哥也高兴。我们只是嫉妒他立了功。”
灵机一动,夏翊安给自己找了个轻些的罪名。“混蛋!你看你什么心胸。”
“儿臣知罪。可儿臣的错与母后无关,请父皇别责怪母后。一切都是儿臣的错,您处罚儿臣吧!”
夏翊安装出一副捶胸顿足的懊恼模样哀求说。“陛下,求您饶恕他一回吧。”
见状,杨皇后再次凄声哀求。看看叩首不止的夏翊安,再看看杨皇后凄凉的模样,皇帝不禁想起很多年前她初入东宫的情景。四十年光阴摇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承庆殿了。呆立半晌,他心中有些不忍。沉默许久后,他终于点了一下头。“安儿,记住你母后为你做的一切。但不要再有下一次。”
“儿臣牢记。儿臣再也不敢了。”
最后看了一眼杨皇后,皇帝转身离去。直到皇帝走了,夏翊安才起身行至床边。“母后,儿臣……”凄然笑了笑,杨皇后轻声说:“你别做傻事,别学你二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后别再惹你父皇生气,知道吗?”
“是。”
“今后有事,多跟你舅舅商量。”
不再说话,杨皇后闭上眼。她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无力多说什么了。“母后!母后!”
她没有回答。呆立半晌,夏翊安跪倒在床前,轻轻握住杨皇后枯瘦的手,低不可闻地自语:“母后,我真的曾经把你当作亲娘。后来的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没有二哥多好,那你就会把我当作亲生儿子。可你……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你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啊!”
喃喃数语片刻,夏翊安终于轻轻放下杨皇后的手,重重叩了三个头,起身离去。他没有看到,身后的杨皇后动了一下,眼角有一滴泪滑落。她似乎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无力地垂下。寝殿外,夏翊安定了定神才说:“传御医。”
这一晚戌时三刻,皇后杨氏薨逝于承庆殿,时年五十八岁。哀钟长鸣,震动四方。无论世家官宦,勋贵豪门无不把目光投向了东宫,投向了杨家。斓羽阁里,羽凝霜望向皇宫的方向,默立许久。今日送走奶奶的灵柩她才得知杨皇后病重的消息。诧异之余留神细问,方知她的病竟是越治越重。即便杨皇后没有中毒,亦无吐血昏厥的症候,但如她这般精于毒术便清楚地猜到:若非御医诊脉有误,便是药里另有玄机。既然御医不可能轻忽皇后的病,萧景之更确认药剂无误,就证明杨皇后服用过某种药,所以她的病才越治越坏,最终药石无力。推敲许久,即便没有证据,她依旧隐隐然确定了什么。思忖着,一声轻叹。娘娘,你或许想不到吧。你养育庇护了他二十多年,可这养育之恩在他心里没有留下一丝眷恋。同一时刻,如意楼上,夏翊锦独自扶栏。听着哀钟,唇角牵出一丝讥笑。“机关算尽。可惜啊,你们杨家注定空忙一场。皇后,你想得到你的养子如何狠毒吗?可你不知道,幸好二哥死了,要不等到九弟登了基,他更会生不如死。呵呵。”
低语数声,他继续笑了一会才轻叩玉磬。片刻后,有个黑衣人来到身后。“洛兵的伤好些了吗?”
“还需要静养几日。首领吩咐禀告主人,藏在太子背后的人跟刺杀主人的人有很深的渊源,或许是一路的。”
挑眉,夏翊锦点点头。“我们还查到,八年前京中开过一间异宝斋,他们行事低调,专做奇特药材、罕见宝物的生意。出入的客人必须得到邀请,更非贵胄不可入,十分神秘。他们只开业了半年便消失了,但太子、陈昊都曾去过异宝斋数次。首领推测,他们手中的奇异药物必定是从异宝斋购得的。”
“异宝斋最早出现在棠国,但我们还不曾查到它的幕后主人。”
黑衣人又补充。琢磨了一下,夏翊锦才说:“对手厉害,你们量力而为。”
“是。对了,那个人是书生模样,已经搬进了东宫。”
“暂时不管他,把郑霄铎暗地里调查陈昊的事透露给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