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皇帝下诏,历数自祖父以来皇室的过失,刑狱的不当,向天下子民致歉。第四日,新的税制颁布,加大了对商贸、具造、航运、文教、革新以及小商人的支持,大幅削减历代以来摊派的各色课税,并下旨各地彻查冤狱,整顿地方吏治。第五日,废除奴籍的诏命正式下达。犯罪者,只受罚,不为奴。自愿卖身者,已经为奴者,经官府造册登记,许自赎己身。夫妇皆为奴者,所生儿女不入奴籍。皇族勋贵,仕宦豪门凡阻挠此诏命实施者,严惩。支持并予以家奴恩赦者,重赏。天下震动。自此,在大元国这个地界绵延千余年的奴籍制度终止了,无数奴仆等到了堂堂正正得见天日的这一日。圣旨下达次日,静王、康王府率先响应,各个公主府、郡王府审时度势无不遵从,陈国公府、东宁侯府、昌侯府、谢家、单家、方家等公侯府邸随之宽赦大批家奴。见皇帝动了真格,各家无论如何想的,忙不迭跟上。大批重获平民身份的人成了这道恩旨的活见证,无数人家感恩戴德。很快,有消息传出,废止奴籍制度是贵妃娘娘劝谏的结果,昔年羽凝霜的献药之功亦被重提,一时间舆论蜂起,好评如潮。恩旨颁布第十日,夏翊辕兴冲冲地回来把外面的各色消息给两个哥哥细说一遍。听完,夏翊扬好笑说:“这个时机选得好。乱局初定,却也是携新胜之威励精图治之时,两道法令以迅雷之势颁布,阻挠就不会那么多。等到时局彻底稳固,木已成舟,那些不满的世家们眼见没机会也只能偃旗息鼓。”
“往后十多年该消停了,除非十弟的儿子们再次打起来。”
夏翊锦笑了笑又说:“十弟还是很聪明的。他是在为立皇后造势。”
“皇后?”
瞥了一眼弟弟,夏翊锦微笑反问:“你说呢?”
低头想了想,夏翊辕才问:“霜儿?”
“灏儿还小,这个时候就立太子不合适,加之此前有关于他的身世流言传出,该先冷一冷。但确立中宫,妃嫔就会各安其位,朝臣也会心中有数。过上二三年再立太子就顺理成章了。”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哥登基的时候不立霜儿为皇后呢?”
“按照我朝惯例,皇后必须出身名门。虽然规矩可以修改,废止,但如何做还是有几分讲究的。而且那个时候十弟初登大位,根基不稳,欧家女也没有什么过错嘛。”
“唔。”
“你既然留在朝中,心计要学一些,免得你总是被人家谋算……要不是有人救你,你死了好几次了。还有,你姐姐的病要好好调理,她虽然解了毒,但元气大伤,日后数年会很虚弱,不宜大悲大喜。这一点你要心中有数。”
思忖了一会,夏翊锦嘱咐了一句。“好。”
想了想,夏翊辕问:“三哥,陛下说你们要走了?”
“嗯。”
“去哪?”
“很远的地方。”
“好玩吗?”
“哈哈。好玩。”
“那我也去。”
笑着摇头,夏翊扬就说:“十四,你有母亲姐姐需要照顾,有朝务要忙,去不了的。你的儿子还小,这个时候不宜远行。这样吧,等七哥到了地方给你寄些好东西回来。”
思考了一会,夏翊辕只得点头,又问:“那只鹦鹉是妖怪?”
“不是。它只是格外聪明强壮些。”
“那只老鼠呢?”
“那叫火灵鼠,只是聪明些,现在在宫里。”
“火灵鼠不是妖怪?”
见他一脸好奇,夏翊锦无语,还是给弟弟讲了讲那些奇闻异事。日暮时分,夏翊衡来了,身后跟着静王。九月十二,晨曦初露时,夏翊锦和夏翊扬一起来到帝陵。“宁王殿下!”
微鄂,他转头看去就见一个年迈的太监激动地走过来。“太好了,原来殿下尚在人间。”
“你,你是……”看了他一会,夏翊锦目露惊讶。“你,你还活着?”
“是。老奴奉旨在此守灵,为先皇陛下守着贵妃娘娘的陵寝。”
这个人是先皇夏鼎在东宫时的贴身太监,玉樱樱死后他便失踪了,之后左扑才服侍先皇。沉默片刻,夏翊锦问:“陛下说,他说……说我母亲的陵墓里只有衣冠?”
“对。殿下,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那年贵妃被人污蔑,先皇确实拟了旨意,可那份旨意放在静安宫不曾下发,陛下其实没想好要不要发,他也是不忍啊。可,可是那一日太后娘娘趁着陛下去御书房,亲自到静安宫取走圣旨,派总管古力给贵妃送去了毒酒。陛下得知后赶去时……娘娘,娘娘已经……那一晚只有老奴在陛下身边,看着他抱着贵妃娘娘泣不成声。娘娘临终,只是嘱咐陛下照顾好殿下和公主。”
沉默了一下,他才说:“后来陛下怒冲冲去了太后宫中,太后说,她赐死贵妃是为了陛下好,她不希望陛下偏宠。皇后居于尊位,若是还不如一个宠妃,后宫必将失衡,前朝同样会出岔子。陛下独自在静安宫呆坐了三日。可他担心太后憎恨贵妃又会干预,便把娘娘的衣冠葬入妃陵,又用白玉棺将娘娘盛殓安放在帝陵深处,嘱咐老奴出宫守灵,一定要办好这件差事。”
“……”“殿下,陛下嘱咐过老奴不得把这些事告诉你。可这么多年了,你从不曾来过,就连陛下大丧也不见殿下的身影。老奴这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了,但有些事不该带进坟墓。娘娘过世后,每年祭日,先皇都会来,宫里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敢说,免得太后不高兴。陛下心里的痛……只是说不出来。可他也难呐,若要追究,难道要追究自己的母亲吗?”
默然许久,夏翊锦才轻叹一声。“这些年,多谢你。”
四周静下来,只有夏翊锦独自在帝陵前站着。骄阳渐高,秋初的风依旧是热的,吹久了却让他觉得有些冷。此时此刻,再想起东阳钺的那番话,他猛地打了个冷颤。在这一刻,他突然懂得了九弟夏翊安,懂得了乔隐。如果没有母亲玉樱樱临别时的叮咛,如果他心中少了一点执着的孝道,如果没有多年来父亲一直执着地做着的点滴弥补,如果没有最初的三个月里恩师每日的淳淳开导,他或许就会步上他们的后尘。若如此,东阳钺不会三番四次地设局杀他,反倒会帮助他弑父杀亲,得偿所愿。世间最残酷的报复不外如是。回想着多少年来纠缠的恩怨,夏翊锦继续发呆了许久,自嘲地笑了一下。拿过一炷香,点上。凝望着墓碑上镌刻的名字很久,他轻声说:“父皇,你安息吧。”
区区六个字似乎耳语,不温不火,不咸不淡,却道尽了三十年父子恩仇。这不是一句迟来的谅解。早在那一晚,当他握住父亲冰冷的手,当他承诺父亲最后的叮咛,他就已经选择了宽恕。多年过去,他只是坚持着自己骗自己,直到这一刻,他才由衷地面对了自己的选择。是的,血脉之情斩不断,养育之恩不能忘,他即便有万般的错,依旧是他的父亲。帝陵外,夏翊衡不知何时来了。遥遥看着远处在陵墓前祭拜的身影,心情有几分复杂。不知等了多久,他才看到哥哥们走回来。“三哥,七哥,你们,你们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十弟,天地广阔,世间有很多不一样的风景,可你选择了继承祖宗基业,就只能留在这里。这些年我们走过很多地方,得到不少奇遇,在这一点上,你是比不得我们的。”
回答着,夏翊锦笑了笑,然后拿出一张纸。“这是修改过的乌云露配方,不但能内服外敷,还能培补养身,最能物尽其用。乌云草的进阶之道是代代相食,循环往复,故而戾气凝聚,栽种久了会与供奉者气数相连,无形中会对供奉者的心性产生影响。你将乌云草按照这个方法重新种植在三个方位,可以减轻那种影响。但乌云草一旦成长千年,凶厉残酷的气息就会往外逸散,所过之处寻常人畜都会被吃掉。在九百九十年之期到来之前务必要寻一个奇寒之地移走,以此善始善终。无论我朝能否传续久远,都要把这件事写入密录,传下去,免得遗祸苍生。”
震惊,夏翊衡赶忙接过那张纸细看一遍,下意识打了个冷颤问:“真的是妖草!现在就把它们移走吧。”
“哈哈。怕什么?妥善利用,配成的乌云露可以治病救人。所谓器无邪正,唯在用者,只要心性端正,就可以善用之。这是灵草,太祖肯定花了很多工夫才得到的。你太不珍惜宝物了。”
夏翊衡哑然。“你是皇帝,可胆子不够大。”
笑着责备了一句,夏翊锦又给他一只玉瓶。“这是风露花蜜,可以驻颜强身,还可以治病解毒,你留着吧。放心,等我们抵达,得到些独特之物会记得给你寄来一份的。”
拍拍弟弟的肩膀,夏翊锦看看那只火灵鼠说:“小家伙,你是留在宫里,还是跟我走?”
趴在夏翊衡肩上的火灵鼠犹豫了一会,终于跳下来在夏翊衡的手上抖了一会,跳上了夏翊锦的肩。“哎!三哥,你又哄骗它了。”
“它愿意的。”
“呵呵。十弟,它不合适留在宫里。你养几只雪松鼠,丽兔吧。”
好笑了一下,夏翊扬说:“我们走了。你多保重。”
很快,静王和康王走过来,互道珍重。距离小圆湖不远的一处河湾附近,羽凝霜、龙远鸣、萧景之、单明等着。一只船泊在岸边,洛兵、罗峰数人立在船头,鹦鹉站在羽凝霜肩上,九叶却洋洋得意地坐在龙远鸣的肩头。“小猫,你跟我们走吗?”
摇头。“你跟着她没前途的。”
鹦鹉拍拍翅膀,蛊惑。转了下猫眼,九叶反驳:“谁说的?我会弹琴,你会吗?”
鹦鹉惊奇地抖了一下羽毛,嘎嘎狂笑。几人皆侧目,不等龙远鸣开口问,马蹄声轻响。看到夏翊锦肩上的火灵鼠,羽凝霜松了口气,喜道:“你说服它了,太好了。”
“哈哈哈。你太不大度了,连火灵鼠都嫉妒。”
“才不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它为什么好端端地看中陛下了?”
“它不会说话,我不知道。”
耸耸肩,夏翊锦拿出一只玉盒递给单明。“两只虫送给你。以后就是奇货可居了。”
旋即,夏翊锦给了萧景之一页纸,一只玉瓶。“这是一勺雪桃浆,善用之可以救人。配方给你,你悬壶济世,用得上。”
“啊,多谢。”
“不用。你们的后人若有向武之心,可往青弧城去。凭此令牌能得到一个入门的机缘,至于成与不成,便是个人的资质与运数了。”
几人各自接过,互道珍重。话别数语,羽凝霜把万象棋盘给了夏翊锦。“万毒环我留下,棋盘你带回去吧。这是祖师遗宝,棋盘背面的符号似乎还有玄机,而且机关奇巧,便送给瑞王研习。”
“这个做盾牌堪比神兵,你真的不要了?”
羽凝霜摇头。“留在我身边不能物尽其用,你带走吧。”
没有矫情,夏翊锦收起棋盘,想了想拉起羽凝霜向前走了十余步才低声问:“丹阳……不是父皇的骨肉吧?”
羽凝霜愣住。看着她眼里的惊讶和掩不住的复杂,夏翊锦了然。摇头,他叹了一声才说:“祖孙三代都被同一个女人戏弄于股掌之上,该说他们色迷心窍,还是说元青萝手段高明?但父皇庇护了丹阳十八年,就当是还债吧。”
终于稳住神,羽凝霜不由地问:“你,你怎么会知道?”
低头看看她,夏翊锦笑了笑:“东阳钺只提及公主一次,那一瞬间他原本冰冷的语气出现了些许波动。以他的性格,若毫无关系,他不会如此的。但你早就猜到了,对吧?”
挑眉,羽凝霜问:“你套我的话?”
“不是。那次你写信来说对手必定在军中,且是掌兵之人,但总有些语焉不详。我觉得很怪。龙远鸣中了紫炎幽兰之毒,七弟却想起那一日在流锦园……他无意间看到元妃在看东阳钺。奇怪的是,东阳钺不但替玉阳捉兔子,还送兔子给她。他恨极了我们家,若丹阳真是皇族血脉,他不会这么关心她。但时过境迁,我们不想深究。今日我只是求证一下。”
默然片刻,羽凝霜才说:“无论如何,没有公主数次相助,我早已死了。”
“所以……你害死人家的爹,这个人情不好还。”
“好似你很无辜?”
摊摊手,夏翊锦一脸无所谓地说:“我们是仇家,不一样的。还有,我让洛兵留了个人在璇玑坊,你回去后自己决定如何处置吧。”
“谁?”
不答,他说:“我们这就走了。你自己当心些,再有事可真的帮不上你了。”
“夏翊锦!”
“怎么了?”
看了他一会,羽凝霜微笑了一下:“你修成万化决第九转,可喜可贺。机缘难得,你要把握。”
明白她的意思,他笑了笑:“会的。他日有缘,还会有再聚之期。保重。”
几人站在岸上目送他们登舟。夏翊锦刚走到船旁,蓦地顿步。火灵鼠和九叶不约而同各自跃起。龙远鸣和单明同时拔剑,护住羽凝霜和萧景之。暗器如雨。红影急闪,黑影穿梭,剑光交织。数息后,袭来的蝶形镖被尽数击落,随即一声惨叫。火灵鼠从林间冲出,落在夏翊锦手臂上,抖了好几下。摸了摸它的毛表示安抚,夏翊锦没有动,只是抬眼看向数步外的树丛。片刻后,林间踉跄冲出一个人影。两道血痕留在她的左颊上,血直流。没理会抓伤,她冲到夏翊锦面前瞪着他问:“你怎么会没死?你怎么会没死?”
女子正是失踪多时的金月,昔日的月影。好笑,夏翊锦挑眉问:“我没死,你很失望?”
“不,不可能的,你怎么会没死?”
懒得理会她,夏翊锦掉头欲走。“站住!”
“唔?”
“你为什么不杀我?”
“起初你是个有用的鱼饵,此刻没必要。林子航一直在追捕你,你不躲起来还冲出来到处放暗器?你武艺已失,即便巧用机关,威力依旧有限。不要再枉费心思了。”
他继续往船上走。瞪着他的背影,月影突然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尖叫:“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呢?我为你费力做事的时候你不看我,我要杀你你也不看我,我到底哪一点不好,你说,你说呀!”
甩开她,夏翊锦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话:“因为没兴趣。”
“夏翊锦!你这个该死的混蛋……混蛋!”
他不理,施施然上了船。“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夏翊锦消失在船舱里。站在船头的夏翊扬看着扑倒在岸边好似疯了般语无伦次的月影,摇摇头。船消失在远方。龙湖外,一艘黑色大船正在等待。他们将往东取道,经千岛国外围折向南,再扬帆往西。船消失了。月影依旧失魂落魄地坐在岸边。龙远鸣和单明彼此看看,后者走过去说:“你叫月影?你是东阳钺培养的暗线,是你下毒害晋阳公主?”
“……”“之前没抓到你,我们还以为你死了。本来懒得赶尽杀绝的。但你既然自投罗网,那就对不起了。”
“月影,你就是因为他不喜欢你才背叛?”
见她呆呆地不出声,羽凝霜突然问。不答,月影好似呓语般念叨着:“他为什么没死呢?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
“喂!”
“她是不是疯了?”
“似乎是疯了。”
“他活生生的,他怎么会死呢?”
羽凝霜觉得很奇怪,又问。不理她,月影好似疯了般自语了好一会,突然抬头问:“萧景之,那碗药不是送去了吗?”
“你说什么?”
“送去了,送去了。我看着那只食盒送进去的,他怎么没死呢?”
觉得有几分不妙,单明低头一想蹲下抓住月影的肩问:“什么食盒?”
“萧景之的药童送去的食盒。”
一惊,单明忙追问:“食盒里有什么?”
“一碗胶。柳心说,那胶只要见到光就会散开,寒雾蒸腾,对任何人都有效的。那种寒雾就连东阳都扛不住。他怎么可能没事?”
月影反复地喃喃着。“马上会死吗?”
“第十五日就会发作。”
算算时间,单明松了口气。“那个食盒送去已经过了二十日有余。你的阴谋失败了。”
不再理会月影的自语,单明很快吩咐随行的禁卫军押解着月影往明都返回。回到城中,羽凝霜告诉龙远鸣派人替自己去璇玑坊看看夏翊锦留下的玄虚,回宫去了。回到宫里,羽凝霜把月影的事告诉夏翊衡。听完,夏翊衡讥笑说:“妖女想得美呢。哼!也好,不费力就抓到了。可惜三哥又把小家伙骗走了。霜儿,你说它为什么喜欢三哥呢?”
见他又开始纠结火灵鼠,羽凝霜既不解又无语,只好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