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月拿着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
面前跪着两个身穿黑衣的人。
柳明月轻道:“你们没查出来他的动机。”
“属下失职,请主人责罚!”
柳明月没有抬头,隔着帕子摩挲着手里的一根血迹斑斑的铁钉,重复先前他说过的话。
“圣上从未出宫,高满政在一个月内未曾单独与他见过面,没有书信往来……”
“是。”
“结果突然有一天,高满政派了人,开始查这种久远的小事,动静不小。”
“……是。”
柳明月继续道:“你们唯一的发现,就是那个爱玩追赶游戏的家伙的车驾最近路过过一个村子,而那个村子的人,全部毫无痕迹地死绝了。”
“是。”
如果是几年前的柳明月,她必定会想办法继续偷偷查下去。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秘辛、让她无数夜晚夜不能寐的大事。
可惜柴枫也只是她无权无势的时候,手里借来的一把刀,他帮不到她,她柳明月也不敢让他去帮什么。这秘辛,绝不能让除了她和父母外的第四个人知道,她不敢用人性当性命和前途的赌注。
就连当初她叫来负责烧山,看见过虎啸山的兵,她都殚精竭虑,一个一个处理了个干净。
不过,今天的柳明月,已经用不着继续查了。
她今天是权倾朝野、站稳脚跟的丞相。
面对这种令人起疑的人和事,她可以不用多思考。
面前的两人不敢喘气,只低着头跪着。
他们跟着这位主子多年,做了不少脏事,深知他的脾气。
温文尔雅的脸后面,是一颗蛇一样的心。
柳明月放下手里的钉子。那是一根镇魂钉。
“那些死掉的村民多么可怜啊……”柳明月叹道,“到底多么暴戾的王侯,才会因为饭菜不合妻子口味这样小小的理由,去残杀那些无辜的村民呢……”
“而那些村民,都丝毫没有反抗,像一只只天真待宰的羔羊。”
“没有反抗,只因为,他们相信我们大衍朝,相信我们的圣上,相信圣上的王侯啊。”
柳明月道:“柳凉,柳霰。”
二人道:“属下在。”
“去把那些被砍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运来京城吧,”柳明月痛惜地闭了闭眼,“此等心如毒蝎之人,怎么敢再出现在圣上的眼前呢?”
“是。”
两人离开后,又过了一个时辰,门又被敲响了。
柳明月放下手中的笔,道:“请。”
进来的是山青,那个哑侍女。
她的手,打着手语。
梦成,她说,泰州洪水,赈灾银子皇上就批了四万两。
柳明月问:“银子什么时候走?”
今夜子时。
“泰州州牧是谁?”
她问,“是不是还是那个老秃子?”
山青抬手比划:是。现在我们还拉不下来他。
“老规矩办。”
柳明月道,“多少才够?”
山青犹豫了一下,比出了十这个数字。
“人啊,都是有了食儿就没事的。”
她指节轻敲桌面,垂下眼睛,“去吧。”
山青担忧地看着她眼下的青黑,不走,抬手比划。
有什么事,我和叹风可以帮上忙吗?你最近状态不好,晚上也总听见你翻身。
柳明月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山青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意:谁?谁知道了?
“蕃州侯在查。”
柳明月说,“我没打算让他活。”
山青点点头,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去吧。”
柳明月又说。
山青出门的时候,看见柳明月的眼睛映着傍晚的余晖,远天上一轮模糊的弯月已经半升,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柳明月的明月不是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的明月,她的明月,是欲上青天揽明月的明月。
柳明月在污泥里受万人唾骂,但她救活了千千万万个普通的百姓,杀了无数真正草菅人命的狗官。
没人知道柳梦成疯狂敛来的财的去处。
她的一张蛇一样的皮下,是神仙的慈悲。
没人看见,但山青知道——山青知道。
宫里的那轮明月,该是柳梦成的。
她走到库房,伸手比划:奉主人口谕,调十万银两,往泰州赈灾。
后面的流程,她几乎已经烂熟于心。
买外地粮,压低泰州粮价,直到最后州牧坐不住,愿意开仓放粮以博得名声,才算结束。
皇上批的四万两,层层盘剥到最后,能有多少都不敢说。
近年来,整个大衍朝天灾频繁,她们这些人疲于奔命——但总归是有成效的。
等到柳明月坐到那个位置上,她们也能不用顾忌现在的这位皇帝,真正站在太阳下了。
……
次日。
冷莲池坐在房内,看着院子里的简百三跑步。
简百三从没觉得自己跑步这么吃力过。
随着几天时间过去,她越来越焦虑。每天问高满政,得到的消息几乎都是空白。
他们曾复述过一个卷宗的内容,说这是柴枫手中的卷宗。
这卷宗讲述了剿匪始末,但其中人物、时间、行动路线看着严谨,却与简百三所熟悉的大相径庭。
这是一份假到不能再假的卷宗。
但换成一个没有细细走过虎啸山每一寸土地的人,这份卷宗天衣无缝。
简百三还回卷宗,发疯似的试图挥刀了一个下午,当然毫无所得。
要不是冷莲池最后端着吃食叫她吃些东西,简百三能生生把自己胳膊挥折。
可简百三并没有彻底消停。
她每日跑步,锻炼臂力,硬要举六十斤重的大石;在稳定的表情下,是一种接近恐怖的执拗。
——直到昨日,她吐了一口血,今日却还继续练。
似乎锻炼,就能让她立刻找回灵力,杀掉仇敌,找回妹妹一样。
冷莲池看了看她的动作,轻声叫她。
“简百三,过来一下。”
简百三停下脚步。
“过来。”
简百三走回房。
冷莲池看着站着的简百三,只好道:“你先坐下。”
简百三又在床边坐下,好像丢了魂。
冷莲池本来想借着她失魂落魄、说啥办啥的时候,问她些东西。
简百三现在就在靠自虐一般的锻炼,逃避想那些不好的结果——那么让他打听些事,替代锻炼,想必效果也是一样的。
“你……”
他一边拿着叠好的帕子沾简百三出汗的鬓角,一边开口。
他突然看到一双眼睛,好近,疯狂绝望得令人熟悉,像他自己曾经。
但是,它们的主人,简百三。
这双眼睛。
先前眯起来笑的那一次,明明很好看。
真是……可怜。
他靠近她,用宽大的袍袖掩住简百三的脸,熟悉的檀香味道笼罩了她。
简百三没有动弹。
冷莲池轻声道:“这是什么?”
简百三道:“你的……衣袖。”
急雪仙的衣袖一闪而过似的。
冷莲池又道:“抓住。”
简百三依言伸手,丝毫不减力道,那袖子差点被她扯碎,冷莲池也被她整个人拉着往前一带。
这是一个被计算好的拥抱。
简百三不动弹了,只感觉自己滚热的脸碰到了微冷的衣襟,时间长了又觉得暖和,耳朵进着咚咚的声音,好像是现时杂乱中唯一的可控和规则。
咚咚。
咚咚。
咚咚。
冷莲池起身,简百三倒在床上,呼吸均匀。
只要空白一瞬,她就能睡着……
院子里没人碍事和出声,果然好看了许多。
冷莲池垂着头,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被汗弄湿的衣襟,正准备处理时,门再次被推开了。
是刘静芸。
“我家老爷出事了——”她哭着,声音几近嘶哑,“快,你们快走——”
床上刚刚入眠的简百三立马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
冷莲池真想一下削掉这两个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