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觞觉得鱼之舟这个反应有些奇怪, 鱼之舟这会儿双肩还在微微颤抖,似乎在惧怕什么。 这没庐赤赞虽心狠手辣,但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大有一种儒将风范, 很容易叫人亲近。 倘或鱼之舟不识得没庐赤赞, 那么应当不会如此惧怕才对。 刘觞也不揭露, 也不戳破, 笑眯眯的摆手道:“没事没事,本使就是随口一问,你且去忙吧。”
“是, 宣徽使。”
鱼之舟很快转身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还差点被垂带踏跺绊了一下, 旁边的小太监赶紧搀扶。 刘觞看着鱼之舟的背影, 道:“这个鱼之舟……一定是认识没庐赤赞的。”
刘光走过来道:“宫中三班, 阿爹都有所耳闻, 听说这个鱼之舟入宫之前乃是难民, 应该不识得没庐赤赞。”
刘觞道:“认不认识,派人查查就知道了。”
刘光点头道:“放心, 阿爹令人去查, 仔细摸摸他的底细。”
刘觞道:“交给阿爹, 我是最放心的!”
宣政殿朝拜之后,便是晚上的燕饮了, 没庐赤赞回了别馆,朝臣们也都散了, 各自回去准备。 散了朝, 刘觞冲着刘长邑使劲挥手:“刘大人!刘大人!”
刘长邑并没有听见, 随着人群退出去,刘觞提着绣裳下摆,一路小跑的追出去,道:“刘大人?刘御史!”
刘长邑这才听到了动静,驻足转过头来道:“宣徽使?”
刘觞笑道:“本使这会儿要去一趟神策军牢营,刘御史要不要跟本使同去?”
刘长邑微微蹙眉,刘觞跑神策军牢营,无非就是冲着琛璃去的,刘长邑道:“刘某还有事,要往中书门下一趟,就不随宣徽使同去了。”
“这样啊……”刘觞点点头,苦恼的道:“那刘御史就不怕自己的坟头长青草了?”
刘长邑:“……” 刘长邑这样万年不变的面瘫脸都被刘觞说的没辙了,叹了口气道:“刘某还是随宣徽使走一趟罢。”
“这就对了!”
刘觞抬手勾肩搭背,笑着道:“走走,咱们快去快回,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李谌本想叫住刘觞的,哪知道一下朝他溜得如此之快。 “鱼之舟,”李谌吩咐道:“把宣徽使给朕叫过来。”
眼看着刘觞与刘长邑勾肩搭背的离开了宣政殿,一转眼不见了踪影,却没看到鱼之舟动弹。 李谌奇怪的回头,发现鱼之舟根本没听到,竟在兀自发呆。 “鱼之舟?鱼之舟!”
“嗬!”
鱼之舟被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道:“小臣失礼,还请陛下责罚!”
李谌揉了揉额角,罢了,左右刘觞已然走远了,自己再叫他回来,岂不是有些刻意?再者说了,朕也不是非要见那邪辟佞臣一面不可。 李谌道:“鱼之舟,你今日为何如此失态?方才在吐蕃使者面前,也是如此。”
“小臣万死!”
鱼之舟跪下来叩头,道:“可能……可能是小臣昨日没有歇息好。”
李谌没有怀疑什么,毕竟鱼之舟是他身边儿的老人,自从上辈子开始,鱼之舟就一直跟着李谌,为人听话乖巧,从来不多一句嘴,是难得的人才。 李谌摆摆手道:“罢了,你且回去歇息,今儿个晚上还有国宴,务必抽工夫好好休息,晚上不要闹出事儿来。”
“是,小臣明白。”
鱼之舟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便退了下去。 刘觞和刘长邑二人出了宣政殿,往西朝着神策军牢营而去。 刘长邑道:“宣徽使还真是孜孜不倦,便这般锲而不舍的劝降?”
刘觞笑着道:“我这个人,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对于他们吐蕃来说,琛璃可能没什么价值,但是对于咱们来说,琛璃乃是琛氏贵胄,就算她是个不受宠的小儿子,他爹也是拥有九万奴隶的贵族,若是能劝降过来,说不定还能说出些什么机密呢。”
“再者说了……”刘觞道:“琛璃这个人,也是可怜。”
很多人都觉得琛璃心机深重,忍旁人所不能忍,伪装成一个难民混入大唐,还入宫做了教坊讴者,心思深的看不到底。 其实刘觞反而觉得,琛璃是个可怜人。谁想背井离乡,满身伤痕的混入“外族”之中?琛璃还是个小贵族,如不是迫不得已,他又为何会铤而走险呢? 琛璃关在神策军牢营也有几个月了,吐蕃那面只是用琛璃作为开战的借口,如今主动请和,到现在为止,只字未提琛璃,必然是放弃了琛璃,便更加可怜了。 刘长邑侧目道:“原宣徽使,还是个心软之人。”
两个人走进牢营,牢卒引路,很快便见到了琛璃。 琛璃还犹如之前一样,身戴枷锁,只不过比以前更加瘦削了。 琛璃见到他们,没来由的心底里有气,翻了个白眼。 刘觞笑眯眯的道:“哎,小璃儿,你都懂和本使打招呼了?”
琛璃道:“你哪只招子看到我与你打招呼了?”
刘觞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注目礼也是打招呼,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注目礼?那分明是翻白眼! 琛璃想要张口反驳,但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与他搭话,就是输了,别看刘觞说的全都是片汤儿话,谁知道哪句便是圈套呢? 琛璃闭口不言,狠狠瞪了一眼刘觞。 刘觞也不在意,道:“这神策军牢营逼仄,与外界不通消息,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吐蕃派遣了特使求和,特使眼下已然在长安别馆了。”
琛璃看了一眼刘觞,似乎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特使是谁。 刘觞道:“你就不问问我,特使是谁?”
琛璃缄默不语。 刘觞自说自话的道:“好吧好吧,看你这么好奇,我就告诉你吧!”
“谁好奇?”
琛璃忍不住开口质问,刚一开口,突然觉得自己又中了圈套,分明打定主意不理会刘觞的。 刘觞笑嘻嘻的道:“吐蕃特使应该也是你的老熟人了,是没庐氏的赤赞。”
琛璃下意识眯了眯眼睛,脸色非常难看。 刘觞笑着对刘长邑道:“刘御史,看来这吐蕃也有吐蕃的内部纷争啊,这琛氏与没庐氏果然像传说中那般不和。”
琛璃的面容只是有些小动作,立刻便被刘觞给抓住了,琛璃气得背过身去,不叫刘觞看到自己。 “哎呀,”刘觞拍手道:“害羞了!小璃儿害羞了!”
琛璃:“……” 琛璃背着身,看不到面容表情,双肩颤抖,但他并不是因着真的害羞,而是气愤,若是没有枷锁与牢门,此时刘觞恐怕已经“性命难保”了! 刘觞啧啧一声,又道:“小璃儿,你猜猜看,这没庐赤赞前来求和,说了你什么?”
琛璃誓死不开口,刘觞自问自答:“告诉你吧,其实他一句话都没提起你!”
琛璃还是不说话,刘觞一点儿也不冷场,又道:“你分明就在我们手中,没庐赤赞身为吐蕃特使,从见面儿开始到现在,只字未提俘虏一事,好像你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也是,”刘觞化身话痨,絮絮叨叨的道:“你欲图行刺我大唐天子,如今吐蕃兵败求和,如何能提起你这个晦气的细作呢?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若是我大唐追究,他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再者说了,外界都传你们琛氏与没庐氏不和,如今吐蕃是没庐氏当权,没庐赤赞就更不会提起你这个政敌了吧?”
“哦不不不!”
刘觞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可能在他眼里,你连政敌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弃子。”
嘭——!!! 琛璃终于动了,被刘觞这个话痨给激怒了,他猛地回过身来,因为枷锁沉重宽大,他的双手无法抓住牢房大门,枷锁狠狠撞在牢门上,怒喝:“刘、觞!!”
“宣徽使,小心。”
刘长邑淡淡的道。 刘觞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一只小野猫炸毛了而已。”
他说着,又道:“小璃儿,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戳中了你的痛楚,更说明,本使说的字字在理,句句珠玑,对不对?”
琛璃浑身发抖,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细碎响声。 刘觞道:“没庐氏与琛氏如此不和,没庐赤赞又不想得罪我大唐,你说他会不会趁着这次求和的机会,彻底和你撇清楚干系,甚至借刀杀人……除掉你。”
琛璃深吸了两口气,慢慢的冷静下来,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想要劝降,是也不是?”
刘觞爽快的点点头:“对于吐蕃来说,你是弃子,对于没庐赤赞来说,你是碍事的俘虏,对于你父亲来讲,你是不需要疼爱的庶子,但对于我们来说,你可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忍旁人不能忍,若能入我朝,天子定不会亏待你。”
“好啊。”
琛璃突然一口应下,态度很随便。 刘觞眯了眯眼睛,有诈! “小璃儿,”刘觞笑道:“你不会还想糊弄我吧?上次你糊弄本使,觉得本使好骗,可是把自己骗进了这牢营,怎么还不长记性呢?”
琛璃道:“我说好,便不会食言,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们天子若是答应了,我便归降,你们想知道什么消息,我就吐露什么消息!”
刘觞搓着掌心道:“那……不知小璃儿你的条件是什么。”
琛璃的目光从刘觞身上移开,反而盯在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长邑身上,挑唇一笑,语气颇为挑衅的道:“我要——刘长邑做我的奴隶!除非把你们的御史大夫刘长邑赐给我,让他来侍奉我,否则我是不会归降的。”
他这话一说完,刘觞难得沉默了。 御史大夫,弹劾百官,加之现在刘长邑还是代理大理卿,前些日子出使吐蕃周边小国有功,这样的功臣,如何能交给一个外贼,还做什么奴隶?真真儿是不把大唐的命官看在眼里! 往大里说,甚至是不把大唐的威严看在眼中! 琛璃第一次享受到刘觞的蹙眉表情,不由笑起来:“怎么?宣徽使也有为难之时,还真是叫人……”大快人心呐! 琛璃这句话还没说完,刘觞已然抬起头来,摸着下巴道:“其实本使不是为难,本使只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小璃儿你的惊天大秘密!”
这回轮到琛璃蹙眉了,狐疑的道:“我的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
琛璃心中千回百转,刘觞到底看穿了什么?难道是我族的秘密?不,不可能,自己刚才什么也没说,应该……什么也没说。 刘觞打断了琛璃的多疑,坏笑道:“哎呦呦,小璃儿,还不承认,你分明是窥伺刘御史的美貌!”
“我、我?”
琛璃愣住:“我窥伺……什么?”
“刘御史的美貌!”
刘觞一点儿也不尴尬,道:“我就说吧,你肯定是窥伺刘御史已久,才会趁这个机会,提出这样羞羞的条件!小璃儿,没想到你看起来娇弱弱的,其实示爱起来如此彪悍直接?利害利害!佩服佩服!”
琛璃彻底傻眼了:“你说什么!?我哪里有……我何时示、示……”示爱?! 这词眼实在太过难以启齿,琛璃的脸皮实在说不出口。 “呵呵……”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刘长邑突然轻笑了一声。 琛璃瞪着眼睛,咬着后槽牙:“你笑什么!?很好笑么?”
刘长邑淡淡的道:“刘某区区一介小官,没成想竟得垂青,不能笑么?”
琛璃目瞪口呆,这冰雕一般的刘长邑,会讲笑话? 不,也不算是笑话,而是打趣自己。 “就是,”刘觞道:“有人对刘大人示爱,刘大人不能笑吗?”
“我都说了!不是示爱!是要他做我的奴隶!供我、供我奴役!”
琛璃愤怒。 刘觞摇着食指:“啧啧啧,不要解释,解释就是狡辩,狡辩就是事实!”
“你……你滚!你滚!”
琛璃实在不想和刘觞说话,若是再说了,琛璃都要怀疑的确是自己窥伺刘长邑的美貌了! 刘觞笑眯眯的道:“好好好,小璃儿害羞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琛璃没好气:“快滚!”
刘觞对刘长邑道:“刘大人,咱们先走吧,不然小璃儿恼羞成怒了。”
刘长邑点点头:“也好。”
二人竟然应和起来,施施然离开了牢营。 琛璃狠狠松了一口气,就在他稍微松出一口气的时候,刘觞又窜了回来,笑道:“哈哈,我又回来了,惊不惊喜?”
琛璃恶狠狠的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刘觞无辜的瞥着眉毛,道:“本使只是方才忘了正经事儿。”
琛璃很想说,你还有正经事?但咬着后槽牙没说出口。 刘觞将一个食合放在地上,笑道:“这是吐蕃特使进贡的一些吐蕃特产,虽没庐赤赞没有提起你,但本使思量着,你离开家乡已久,这么长时间伪装成我中原人,必然很久都没有吃到家乡的滋味儿了吧?”
他指了指地上的食合:“这些是本使挑选的特产,给你送过来尝尝,不要太感动哦!”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大喊着:“诶,刘御史!你怎么先走了,等等本使!”
“家乡……” 琛璃垂着眼目,盯着地上孤零零的食合,口中喃喃的道:“家乡……家乡?”
刘觞追着刘长邑离开,两个人出了神策军牢营,刘觞这才道:“有劳刘御史,将今日咱们与琛璃相谈甚欢,还有本使特意为琛璃送来家乡特产的消息,传出去喽?”
刘长邑平静的看着刘觞,拱手道:“宣徽使好谋略,这事情若是传到吐蕃特使的耳朵里,必然可以挑拨离间。”
“哎,”刘觞道:“什么挑拨离间,说得这难听。”
晚上在宫中还有接风燕饮,两边都很忙碌,便没有再说什么,作别之后各自去忙。 天气转暖,宴席便摆在太液湖,既能赏景,又十足宽敞,适合畅饮幸酒。 吐蕃特使没庐赤赞做事滴水不漏,为了表示恭敬,与求和的诚意,所以早早来到了太液湖宴席,天子李谌一到,第一个作礼。 李谌笑道:“特使太客气了,不必如此,快入席。”
众人入席坐好,李谌起身敬酒,众人回敬,李谌又说了一些客套的场面话,这样便开席了。 鱼之舟站在李谌身后,为他斟酒,李谌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鱼之舟,你的脸色还是不好,若觉得疲惫,朕允许你今日回去歇息。”
鱼之舟连忙道:“谢陛下恩典,小臣……小臣无碍。”
李谌点点头,道:“若是当真身子不舒坦,便不要忍着。”
他话刚说到这里,没庐赤赞已然站起身来,走到跟前恭敬的拱手道:“陛下,外臣敬您一杯。”
李谌手边的酒杯正好是空的,鱼之舟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住自己的心神,端起酒壶为李谌斟酒。 没庐赤赞却道:“陛下的酒盏是空的,外臣来为陛下添酒。”
他说着,主动伸手过去,从鱼之舟手中拿过酒壶。 两个人换手,酒壶又不太大,难免有所触碰,鱼之舟感觉到没庐赤赞微热的温度,竟是狠狠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酒壶险些脱手而出。 啪! 没庐赤赞功夫了得,一把接住掉下去的酒壶,没有让酒壶真的掉在地上。 李谌捏了一把汗,毕竟是接风燕饮,酒壶要是再掉了,岂不是不吉利? “小臣该死!”
鱼之舟赶紧请罪。 没庐赤赞则是温文和气的道:“是外臣手滑,还请天子不要责怪外臣。”
“诶,怎么会。”
李谌顺水推舟道:“今日是特使的接风宴,一切随意,特使不必拘束。”
“外臣敬陛下。”
没庐赤赞亲自为李谌添酒,恭敬的举杯。 刘觞和刘光坐在一起,观察着上首的动静,刘觞道:“这个鱼之舟,说不认识没庐赤赞,我是不相信的。”
刘光点点头:“何止是认识,好像还有些畏惧?只是……这没庐赤赞滴水不漏,喜怒不形于色,仿佛根本不认识鱼之舟一般。”
刘觞道:“阿爹,鱼之舟的底细查的如何?”
刘光摇摇头:“这鱼之舟之所以能在天子身边伏侍,便是因着底细极其干净,进宫之前是难民,为了糊口入宫做了宦官,其余什么也没有,阿爹还在细查。”
正说话间,没庐赤赞已然敬酒完毕,转身离开上首,朝他们这边走过来,道:“枢密使、宣徽使,外臣敬二位。”
刘觞与刘光站起身来,刘觞在现代也没少因为公司应酬,笑脸摆的很快,道:“特使大人您客气了,您远道而来,合该是我们敬您才是呢。”
“宣徽使哪里的话。”
没庐赤赞道:“此次前来,赤赞才见识到了中原的恢弘壮阔,外臣敬二位。”
没庐赤赞挨桌敬酒,敬了刘觞与刘光之后,转头又对绛王李悟道:“绛王殿下,外臣敬您。”
李悟面容冰冷如常,可以说是麻木,端起酒盏来。 啪——当当当—— 哪知李悟刚端起酒盏,右手不稳,手腕一阵钻心疼痛,酒盏竟徒手而出,狠狠撞在桌角上,金色的杯盏没有摔碎,一弹滚了出去,酒水洒了满地都是。 这些日子转暖,因着变天的缘故,李悟的旧疾有些恶化,时不时便会钻心疼痛,没想到这种时候发作起来。 李悟额角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周围人多,又不能去扶自己的伤口,疼的险些弯下腰来。 “绛王殿下?”
没庐赤赞眯了眯眼目。 “坏事儿了!”
刘觞就在旁边,低声道:“阿爹,我去掩护一下。”
刘光点点头道:“小心行事。”
刘觞立刻笑眯眯的走过去,挡住没庐赤赞的目光,道:“绛王殿下您没事儿吧?才这么几杯,看看,这就饮醉了!”
刘觞用喝醉当做借口,没庐赤赞显然不是很相信,刘觞又道:“特使您可能不知道,这绛王殿下,是咱们这儿有名的酒量浅,一杯就倒!”
“是啊。”
有人从侧面走了过来,应和着刘觞。 那人一身王袍,身材高挑,风姿绰约,月光之下判若谪仙,大有一种风流倜傥的俊逸之姿。 正是有长安第一才子之称的江王李涵! 李涵走过来,笑道:“特使您别在意,我这个小叔就是如此,酒量浅的很,若是特使不尽兴,我来陪特使饮两杯,如何?”
李涵突然走出来,而且是给李悟打圆场,没庐赤赞身为求和来的特使,自然不可能揪着这点儿不放,谦和有礼的道:“江王您言重了,外臣敬江王才是。”
李涵饮了酒,没庐赤赞识趣儿的离开,往别桌去敬酒了。 李涵等没庐赤赞一回身,立刻收敛了温文尔雅的笑容,瞪着李悟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李悟没有言语,他现在疼得厉害,手腕还在持续的隐隐作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涵见他不回答,道:“问你呢!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李涵何等精明,十足善于观察,李悟哪里是醉酒,分明是没有拿稳杯盏,此时此刻李悟的手腕,还藏在宽大的袖摆中微微颤抖着。 周边人多,刘觞打圆场道:“还不是江王殿下您!”
“我?”
李涵吃了一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刘觞信誓旦旦的点头,道:“你那日里推了绛王一下,难道忘了?”
“那日?”
是哪日? 李涵绞尽脑汁,是了,自己与杨四娘的婚礼上,李悟联手刘觞算计自己,自己的确是气急了,推了他一把。 可!可李悟人高马大的,不知比自己壮了多少倍,轻轻一推而已,也不只这样罢? 刘觞道:“绛王殿下扭到了手腕,就是这么寸,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好的?”
李悟疼的厉害,什么也不想说,刘觞赶紧扶着他道:“江王不必担心,虽然是伤筋动骨,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调养调养便好,小臣这就扶着绛王殿下去歇息,您别担心,幸酒幸酒!”
李涵想说,那我也跟着去罢,但刘觞不给他这个机会,扶着李悟便跑,好像逃命似的。 刘觞架着李悟胳膊,两个人快速离开了太液湖燕饮,刚一出来,便碰到了枢密使刘光。 刘光低声道:“我叫了太医,此时清思殿毯场无人,先去毯场医治罢。”
刘光素来是最有成算的一个,方才刘觞前去解围,刘光便知道李悟手疾发作,一痛起来必须要太医下针止痛,便立刻去找了太医,安置在距离太液湖最近的清思殿毯场,这个地方平日里没人会来,尤其今日燕饮吐蕃特使,更是没人到清思殿去,也算是安全僻静了。 两个人架着李悟进入清思殿毯场,果然相熟的御医已经在等候了,赶紧迎上去,扶着李悟在毯场上坐下。 御医诊脉,见李悟疼得厉害,便给李悟下针止痛。 “今日之事……”李悟忍着剧痛道:“多谢各位了。”
刘觞道:“还说谢呢?疼痛伤神,绛王殿下还是少说两句,保存体力吧。”
李悟点点头,因着三个人都相熟了,又是自己人,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专心让太医医治。 绛王李悟突然打翻了杯盏,李谌自然听见了动静。不过只是“酒醉”打翻了杯盏而已,如果天子前去,那就不是小事儿,而要变成大事了! 所以李谌明智的没有走过去,该幸酒幸酒,该吃菜吃菜,仿佛那就是一桩小事儿,不值一提似的。 不过李谌仍然多留意了一个心眼儿,一直暗地里将目光投注过去,便看到刘觞与李悟拉拉扯扯。 无错,拉拉扯扯!勾肩搭背! 两个人的手摸来摸去的! 不止如此,李悟“醉的厉害”,刘觞扶着他离开,刘觞的手搂着李悟的腰身,李悟的手搭着刘觞的肩膀,实在太紧密了。 李谌捏着筷箸,“啪!”
一声,翡翠筷箸愣是被掰断了,心中抱怨,好一个刘觞,他都没有这样亲近的抱过朕的腰身! “陛下?”
鱼之舟道:“陛下的筷箸断了,小臣为陛下换一个。”
李谌这才回神,低头一看,还真是断了,没好气的道:“换成金的。”
这样掰不断。 “是,陛下。”
鱼之舟刚吩咐宫人换筷箸,李谌突然站起身来,大步离开宴席。 “陛下?陛下?”
鱼之舟赶紧追上去。 李谌眼看着刘觞和李悟离开了宴席,也不知那二人拉拉扯扯要去做什么,他心里头有些不欢心,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只顾着饮酒,没有用膳的缘故,酒水烈的烧心,胃里也酸溜溜的。 李谌在后面跟着,目光幽幽的盯着那“私奔”的二人,很快便发现不太对劲儿。 刘觞和李悟离席之后,与刘光汇合,三个人竟然去了清思殿毯场。 毯场平日里没有人,今日燕饮,负责保养毯场的官员也不在毯场当值,空荡荡无有人烟。 而毯场中早有人等候,这人李谌并不识得,但李谌从小习武,耳聪目明,看的十分清楚,那人穿着一身太医院的官服,不止如此,手中还捧着一只药囊,必然是太医无疑了。 很快,太医给李悟诊脉,竟然还下了针,怎么看都不像是小病小痛的样子。 李谌眯了眯眼目,没想到只是跟随而来,竟然还发现了这样的端倪,他低声道:“绛王李悟可有什么旧疾?”
鱼之舟摇头道:“小臣不曾听说。且……绛王殿下深得太皇太后的宠爱,这绛王殿下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太皇太后派遣兴庆宫最得力的御医去医看,从来不经过大明宫的。”
李谌更觉奇怪,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秘密。 李谌吩咐道:“鱼之舟,你去查查,绛王到底怀了什么恶疾,需要这般偷偷摸摸。”
“是。”
李谌嘱咐:“小心行事,不要让旁人知晓。”
“是,陛下。”
那几个人在清思殿毯场中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御医首先离开,刘觞还帮着李悟给手腕上药。 李谌一直躲在毯场的暗处,扒着墙根偷看,看到二人又开始拉拉扯扯的摸小手,李谌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只觉得胃里更是被酒水烧得慌,烧的心窍直难受。 御医离开之后,三个人也不便在毯场中逗留。 刘觞道:“绛王殿下既然不胜酒量,便先回去吧。”
李悟有些顾虑,天子还未离席,自己倒是先离开了,在外人眼中,绛王又是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岂不是托大? 刘觞道:“你这样回去,也唯恐被人发现端倪,还是先行离开,明日再向天子请罪。”
李悟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今日还要多谢二位援手。”
刘光笑道:“绛王把我们当自己人,我们自然也把绛王当自己人,自己人何必说见外的话儿呢?”
李悟没有再说,离开了清思殿毯场,为了岔开时间,刘光和刘觞也是分开走的,刘光先行一步,最后刘觞才离开。 李谌目光一转,看到刘觞最后离开,似乎想到了什么,对鱼之舟挥挥手道:“你今日精神不济,回去歇息罢。”
“陛下?”
鱼之舟惊讶:“可是陛下您……” 李谌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朕?朕自会让宣徽使送朕回紫宸殿。”
鱼之舟不敢有违,只能应下,李谌还催促着他赶紧离开。 刘觞从清思殿毯场出来,本想回太液湖的,哪知道刚一出来还没走多远,便听道“阿觞!”
的喊声。 刘觞心里咯噔一声,什么情况?小奶狗天子? 会这么喊刘觞的,唯独小奶狗天子一个人,天子怎么突然到清思殿毯场来了?有没有撞见李悟? “阿觞!”
那人又唤了一声,果不其然,当真是李谌! 不过…… 李谌蹲在清思殿外面的地上,双手抱膝,小可怜似的,还晃来晃去,好像要变成一只不倒翁,他口中虽然喊着刘觞,但并没有看向刘觞。 “陛下?”
刘觞奇怪的走过去,试探的叫了一声。 “阿觞!阿觞……” 李谌回应了两声,不过……小奶狗天子是对着地上的蚂蚁在叫。 刘觞轻轻拍了拍李谌的肩膀:“陛下?您是不是饮醉了?”
李谌这才装作刚刚看见刘觞的模样,仰起头来,两只黑亮亮的眼眸闪烁着惊喜的光芒:“阿觞?”
刘觞环视左右:“陛下,侍奉您的内侍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也不见鱼之舟。”
“嗯……”李谌踉踉跄跄的站起来,伸手抱住刘觞的肩背,将人箍在怀中,脑袋还蹭在刘觞的肩窝上,道:“不要其他内侍,就要阿觞。”
刘觞:“……”天子这是喝醉了!? 李谌歪了歪头,眨了眨眼睛,轻声道:“阿觞哥哥,你怎么不抱抱谌儿呢?”
他说着,还把着刘觞的双手,非要刘觞环住他的腰身。 刘觞推拒了两下,这大庭广众之下的,虽然清思殿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但幕天席地抱来抱去的,不太好吧? 李谌装着酒醉,感觉到刘觞拒绝自己,心中更是气愤,好一个奸佞,竟然敢违逆朕的意思?刚才对绛王搂搂抱抱的,现在朕主动给你抱,你竟然拒绝! 李谌起了争强好斗之心,非要刘觞抱住自己的腰身,箍着刘觞的手,还往刘觞怀里钻。 活脱脱一只巨型奶狗! 刘觞被他蹭的直发痒,对方是天子,又是个酒疯子,刘觞干脆真的双手环抱住李谌的腰身。 嗯——手感还不错,虽然隔着衣裳,但一模就知道非常有料,显然是那种肌肉精瘦的类型,这就是传说中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身材吧! “阿觞哥哥,”李谌见他服软,得意起来,又道:“谌儿好困。”
刘觞道:“陛下别在这里睡着啊,还是回紫宸殿再燕歇吧。”
李谌的目的就是让刘觞送他回紫宸殿,当即乖巧的点点头,道:“嗯。”
刘觞扶着李谌胳膊,李谌就跟没有骨头一样,浑身软绵绵,分明是一滩烂泥,刘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法子,最后只得搂着李谌的腰,半扶半抱。 李谌偷笑了一声,学着方才李悟的模样,架着了刘觞的肩膀,心想别人做的,朕都要做一遍。 方才是刘光和刘觞二人架着李悟,还能分担一些重量,如今是刘觞一个人架着李谌,别看李谌年轻,但身材高大,浑身都是腱子肉,平日里不是白打毯的,虽看起来不壮硕,但肌肉比肥肉要重的多,李谌的体重自然不轻。 刘觞走了几步,差点被压趴下,他开始怀疑天子把自己当成拐棍儿了! 刘觞一头热汗,总觉得自己不是大内总管,而是码头扛麻袋的苦力,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双腿打颤的扛着李谌一点点往前“爬”,累得他直想喊娘。 两个人艰难的踉跄前行,走了一段之后,刘觞似乎看到了鱼之舟,简直就是救星! 他刚要唤鱼之舟过来拖死狗,不,拖奶狗,但鱼之舟行色匆匆,并没有看到他们,从不远处快速经过,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而去。 刘觞唤住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鱼之舟匆忙走过去之后,还有一个人影尾随其后。 那人身材高大,风度翩翩,大有儒将风范,一身外族的衣饰格外扎眼,可不正是吐蕃特使没庐赤赞吗? 鱼之舟?没庐赤赞? 刘觞眼眸微动,这两个人一定有猫腻! “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正巧几个小太监看到了他们,立刻上前搀扶李谌。 刘觞道:“陛下饮醉了,你们带陛下回紫宸殿燕歇。”
小太监们恭敬的道:“是,宣徽使。”
刘觞好不容易脱离苦海,把沉重的天子交给小太监们,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回身就走,追着鱼之舟和没庐赤赞而去。 “诶……”李谌本就是装醉,这会儿看到刘觞要“抛弃”自己,连忙直起身来唤了两声。 不过刘觞着急去打探八卦,根本没工夫关心李谌,压根儿没听见,还嫌弃绣裳碍事,提着衣摆,心无旁骛的追上去。 李谌:“……”这个奸佞如此薄情,朕都唤阿觞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