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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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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自古以来的观星圣地,岭西宿岩的夜空本该是群星璀璨、月色怡人的。  奈何荒漠之中无半点城镇烟火,一旦乌云遮顶、星月无光,这广袤无边的夜空便化作紫黑色的大罩子,让每一个抬头看天的人都感到绝望。  肖南回努力睁着双眼,眼眶因为干涩而发酸。  她的耳朵最先捕捉到了半空中细微的声响,随即才看到那团诡异的黑色。  那黑色似一小片乌云,不仔细分辨就与天色无异,移动速度却快得可怕,伴随着阵阵尖锐的嘶叫声,转瞬间便又近了许多。  背脊绷紧,她手指一松放出第一支箭。  那团黑色烟一般变幻着,箭羽像是穿过一层黑雾,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她搭箭又连射两支,都是一样的结果。  一旁的鹿松平低声道:“不要停。”

肖南回心跳如鼓,胸腔剧烈收缩,将血液挤压冲向她的双臂和眼睛。  飞快地抽箭、搭弦、瞄准、射出。  坚硬的箭羽在她的指间流转,化作一道道银光向黑暗的夜空飞去。  夜晚昏暗的光令她的瞳孔放大开来,眼中的焦点却随着那黑影的移动而震颤,眉间有细汗渗出。  怎么会......根本射不中?  为了名正言顺地成为肖准那把白色弓箭的主人,她曾经一度将所有的闲暇时间都扑在了练箭上,即便比不了鹰眼般的神弓手,也自认算得上一流。  可眼前这鬼东西,她居然一个也射不中。  黑影纠缠做一团、尖锐地咆哮着,像是知道她拿它们没有办法,嚣张地向前极速移动着。  只要目标飞过这片山头,他们将失去最好的射程。  鹿松平终于动了,他将早就备好的长弓拉满,肖南回余光瞥过他搭在弓上的那支箭,忍不住停顿了片刻。  长簇窄翼,尾羽内旋,箭杆与箭簇几乎是一体的银白色、纤细笔直,停在弦上时稳如一道破晓而出的光。  悄无声息地,鹿松平射出第一箭。  那支箭擦着黑影飞过,将那团黑色打散成了几个黑点。  肖南回终于看到了那黑影的真面目。  膜翼尖牙、踪影鬼魅,那是一群夜行的鬼脸蝙蝠。  它们纠缠在一起迫近整个山头,翅膀摩擦发出的声响嘈杂细密,像是刮在人的骨头上。  下一瞬,她一眼便看到其中一只夜蝠身上似乎有所不同,隐约像是挂了一样东西。  原来那才是他们今晚的目标。  夜蝠飞行的队伍被打乱,迅速重新靠拢,她连忙又出一箭,将那只夜蝠与其他几只隔开来。  鹿松平的第二支箭也紧随而至,虽被那畜生一个翻转躲了过去,却擦伤了它的翅膀、使它的速度慢了下来,与蝠群越来越远。  肖南回再补一箭,伸手再去摸箭筒的时候摸了个空。  她的箭筒空了。  她看向鹿松平。  鹿松平的箭筒里从一开始就只有三支箭。  如今已射出两支,只剩最后一支。  她不敢开口,呼吸都憋在胸间。  鹿松平的手依然很稳,如果不是那跟随目标缓缓移动的箭尖,他几乎看起来像是完全静止了一般。  蝠群已过山头,落在后面的最后一只也要借着夜色永远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鹿松平紧扣的手指终于松开,银色的细箭悄无声息地飞出,像是一尾游进墨池中的银蛇。  时间只过了半个瞬目,但却仿佛有一天那么漫长。  终于,肖南回看到那飞速移动的黑影一顿,随即如落叶般翻飞落下。她憋在喉间的那口气这才长长舒出。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向那只坠落的夜蝠走去,不料那畜生竟未死透,挣扎着向一侧陡坡滚去,眼见便要坠入山谷之中。  千钧一发之刻,肖南回迅速抽出平弦反手掷出。  平弦带着破空声飞出,“锵”地一声将那只挣扎的夜蝠钉在了地上。  鹿松平喘着气看了她一眼,神色终于有些不同,简短道。  “枪法不错。”

说完便上前一步将那死透的夜蝠拎起,检查它脚上缠着的东西。  她紧跟着上前,小心望向那面目可恶、牙尖嘴利的畜生。  “这玩意堪比安道院的夜枭了,甚是难缠。”

鹿松平看她一眼,如实开口道:“夜蝠比不得夜枭,只是胜在行迹鬼魅,有蝠群的时候最是棘手。用来传递密信时,可以此作为掩护,逃脱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听你的意思,倒是之前便交过手?”

鹿松平鼻间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随即将那支穿透夜蝠身体的银箭拔出,擦拭后小心放回箭筒内。  “若没交过手,怎舍得一上来便用上三支踏云箭?”

肖南回盯着对方的箭筒撇了撇嘴,心道:原来是个金贵物什,难怪只他自己用,却给她配得是寻常弓箭。  但下一瞬她便明白过来:鹿松平定是早就料到到了可能发生的情景,才会做出方才那样的安排。  他根本没有指望她能射中那东西,之所以让她以王弓射出重箭,是为搅动空气,逼迫那只带信的夜蝠改变移动轨迹,他再以手中踏云箭拦截击杀。  这等操作,不仅考验弓箭手的眼力和准头,也考验其预判目标移动轨迹的能力,非顶尖高手不可达成。  这样的身手,怎会去当了州牧?  他该不会是黑羽营的逃兵、跑去纪州顶了人家的位置吧?  肖南回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上下打量起鹿松平。  “你一个州牧,陛下到底要你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

“托肖大人的福,捉奸细。”

“奸细不是......”  奸细不是你吗?  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不能怪她,这人实在太过可疑。  鹿松平看了她一眼,不费吹灰之力就读懂了那女人的后半句话,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都说兵如其人,肖大人这长枪确实威武,就是可惜打不了弯。”

他这是在讽刺她吧?讽刺她脑子转不过弯?  “哼,就算打不了弯,也能同你斗上个三百回合。”

这是说起那晚在康王行宫的事了。  不知怎地,鹿松平面上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奇怪,他盯着肖南回的脸看了片刻,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三目关强袭乃是陛下临时之举,纪州守军与州牧都是连夜赶来,为行军路线日夜提心吊胆、好不狼狈。我现在倒是明白,为何会如此了。”

对方话里有话的样子,肖南回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倒是揪住了其中一点关键信息。  “之前黑羽营在三目关的时候,你是不是也......”  她的话越说越艰难,实在不想问出那个连自己都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  然而鹿松平显然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  “彼时肖大人浴血奋战,令鹿某甚是钦佩。”

他果然在。  想到当时自己那般狼狈的样子,肖南回只觉得印堂发烫,脑门当中有根筋在跳。  “那是、那是权宜之计......”  然而鹿松平似乎根本没太在意她破碎的自尊心,兀自收拾起那夜蝠的尸体,转身向山坡下走去。  “在下要赶着回去复命了。肖大人要是还想留在这里赏月,在下就不打扰了。”

对方身轻如燕,一句话未说完,声音已在远处了。  冷风吹过,肖南回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了一番。  还是利用完一脚踹开的那种。  ****** ****** ******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大帐内再次人头攒动,众将领与随军大臣无不翘首以盼皇帝的一句答复,好可以赶快结束这场令人心焦的议事会。  皇帝还是一炷香前的样子,脸上不见丝毫疲态,似乎对这场拉锯战颇为享受,一点也不急着结束。  就在众人快要忍受不住、纷纷举手投降之时,大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所有人的耳朵都立起来了,不知道这接下来又会是哪出戏。  一声简短的通传过后,鹿松平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帐里,顺手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掷,俯身行礼道。  “臣鹿松平,见过陛下。”

鹿松平不是不参加此次议事吗?怎会此时突然出现?  大帐内人人都目不斜视,可每个人的心却都在斜眼瞄着鹿松平。  这其中不乏蔑视不满的心声。要知道先前有不少人对这个年轻的州牧没什么好感,谁知道康王的死有没有他的份,康王死后他又有没有试图将那纪州划作自己的地盘?  “原来是鹿州牧,孤先前准你告假,不知此时为何又出现在这啊?”

皇帝显然对鹿松平甚是宽容,这叫其余的人又生出些不满来。  原来是可以告假的,早知道就不趟这滩浑水了,平白教他们“罚站”了一个晚上。  “回禀陛下,臣夜狩于军营之外,不曾想却射杀一物,特来交与陛下。”

鹿松平说完,将地上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展开来,血污夹杂着几撮被打湿的黑毛露出,赫然是一只死掉的蝙蝠。  账内武将齐齐轻嗤,文官纷纷倒吸一口气。  “鹿州牧是被冷风吹糊涂了吧?如今我等正与陛下商议军情要务,怎有闲心管你那劳什子的黑毛畜生!”

“这等污秽血腥之物,怎可呈于陛下面前,岂非脏了陛下的眼?”

大帐内一时骂骂咧咧声不断,众人将这一晚憋在肚子里的邪火全泄到了鹿松平身上,一个个险些忘了还有皇帝在场。  鹿松平倒是平静得很,只淡淡看着座上者说道:“在下前来,是因为在这畜生身上发现了些东西。”

此言一出,账内又是一阵狐疑的沉默。  颜广见状,上前一步道:“末将愿为陛下查看一番。”

皇帝摆了摆手,颜广便将那只夜蝠原地摆弄起来。  只一瞬间,他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鹿松平在旁看着,依旧不动声色。  “将军何故沉默?可是那野兽身上有什么发现?”

“臣......臣发现了这个。”

颜广将刚才拆下的布条捧在手里,举过头顶。  账内响起一阵窸窣声,所有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向前迈了半步。  “那是何物?孤离得有些远,看不清。”

颜广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道:“此物乃是一块碎布,末将乍看像是天成军士夹衣下摆的料子。”

这下子,所有人都隐约猜到那块破布是什么了。  原来不是瓮中捉鳖,而是引蛇出洞。  皇帝这一局当真摆得是稳准狠。大漠之上,深更半夜,便是孤魂野鬼也跑不出半里地去。  不少人在暗自惊叹,只有一人开始冒汗。  那摆局的人一一扫过账内十数张面孔,兀自装起了糊涂。  “哦?不想天成还有军士如此,悲悯于走兽飞禽,撕下自己的衣物为其疗伤止痛,可谓圣人之举了。”

颜广嘴角抽了抽,只得继续回禀道:“陛下......这碎布上有字。”

“何字?念来听听。”

颜广的声音头一次低了下去。  短短数十字,字字透露着天成最新的行军动向。便连数个时辰前、黑羽营东南后撤的指令都传达得一字不差。  饶是先前有所猜测,真的听到的这一刻还是令人又惊又恶。  众将哗然,随即神情激愤起来。  若是先前还有怀疑光要营贼喊捉贼的,这厢一看瞬间便同仇敌忾起来,恨不能当场将那奸细碎尸万段,以慰平白牺牲的天成将士。  皇帝手指轻扣椅圈,似是有些遗憾:“孤自认治军有所得,不想还是出了这种事,合该自省一番,是否先前太过仁慈。”

朱庭茂掩在广袖下的手轻轻擦了擦汗,上前朗声道:“臣等恳请彻查此物,必还陛下一个真相。”

不少人站了出来跟着附和起来,皇帝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看向鹿松平。  鹿松平会意,将一早调查好的结果如实禀告。  “陛下,臣已比对过这封密信上的字迹,但写信的人显然有所遮掩,并无字迹可寻。”

众将面面相觑。  咦?这鹿松平何时这么能干了?  “那传信的人可有找到?”

“臣排查了今晚当值走动的士卒,通过衣摆的残缺发现了此人,正是俘虏营的一名伍长,抓到的瞬间便自尽了。属下无能,未能留下活口。”

听到这一句,某只被汗浸湿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来。  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心下翻腾的得意。  皇帝设下圈套为了捉他,但那又怎样?还不是让他糊弄过去了?  只要他足够小心,任谁也不会发现......  “朱大人,何事如此开心啊?”

帝王的声音冷不丁地传过来,朱庭茂不自觉地一抖。  不,不可能,他面上绝对没有表现出万分之一。  朱庭茂露出一个老实敦厚的表情,恭敬回道:“回陛下,臣是觉得此事实乃万幸,虽说细作还未捉到,但这关键信报却拦了下来。鹿州牧功不可没啊。”

“朱大人所言极是。然,有功之人不止鹿州牧一人。方才那一炷香的时间,孤分派了黑羽营的数个哨岗在高处盯着大家。有谁回了帐子,有谁去了恭厕,有谁......”皇帝停顿片刻,将目光幽幽落在朱庭茂的身上,“有谁去了俘虏营附近,孤可是一清二楚。你说对吗?朱大人。”

朱庭茂仍然控制着自己没有发抖,但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他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沉着辩白道:“回禀陛下,臣之所以会去俘虏营附近,乃是因为发现了可疑人的踪迹,这才想要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那爱卿可有所发现?”

“微臣无能,那人狡猾得很,三五下便不见了踪影,臣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只得暂且作罢。”

夙远修在一旁冷眼看着,突然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朱大人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叫附近巡防的士兵前来查看?又为何不在方才将情况秉明陛下?”

众将频频点头,朱庭茂却几乎没怎么停顿便对答道:“在下并不肯定所见是否当真有异,逢此非常时刻不想闹出动静。不曾想却因此惹来怀疑,臣当真是冤枉得很。”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事怕是没个尽头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座上人。  皇帝终于有了些表情,似乎是叹了口气。  “爱卿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只是事出巧合,偏偏就只有你一人去过俘虏营附近,若再无旁人能为你作证......”  朱庭茂的脸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跪倒在地,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哽咽。  “臣惶恐啊陛下!臣是冤枉的,定是有人嫉恨,才想要构陷臣于不义......”  朱庭茂岁数不小,六旬老臣伏地痛哭,这情景当真有些凄惨。  不少人开始有些心软。  “陛下圣明,许是这其中当真有什么误会,还是查清为好......”  皇帝又叹了口气,似乎也对眼前的情形十分痛心和遗憾。  “爱卿情真意切,孤亦不想为难于你。”

那声音就从朱庭茂脑袋上方飘来,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既然你如此赤诚之心,容不得旁人污糟,孤便赐你于王座前自裁以证清白,你可愿意啊?”

什么痛心?什么遗憾?都是错觉。  眼前这人,压根就是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朱庭茂咬紧了后牙,最后挣扎道:“此事、此事并没有证据直接指向我,为何陛下就是不肯放过......”  “爱卿糊涂了。孤从未自诩明君,办事亦只信心证,不信旁征。若是爱卿当真枉死,便等孤百年之后再到地府同你赔罪。”

什么?他不服!他明明没有暴露,为什么......为什么......  “来人。送朱大人上路。”

大帐外响起黑羽侍卫的脚步声,朱庭茂终于不能再忍。  他站在大帐靠里些的位置,离皇帝只有五六步远,此时事情败露他已无活路,眼中凶光闪过、手下已有动作。  上前欲擒他的黑羽将士只觉得手下一轻,那朱庭茂竟然从捆绑的绳索中脱困出来,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一般,突然便冲向皇帝所站的位置。  一切发生的太快,颜广等人皆大惊失色,只来得及拔出佩剑。  朱庭茂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手指尖多了一把锋利的指刀,直奔手无寸铁的座上帝王而去。  三步、两步、一步......  三寸、两寸、半寸......  他盯着手指尖的刀光,却发现它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分毫。  刀锋就悬在帝王咽喉前,杀气伴随劲风撩起他垂在肩头的发丝,却吹不动他眼中的情绪。  朱庭茂盯着那双眼,心中渐渐生出的是一种彷徨和恐惧。  怎会有人能在刀悬于喉时仍有这种眼神?毫无起伏地、平静地像个死人。  迟来的痛从肋下传来,朱庭茂缓缓低下头,他看到一柄长刀从帝王身后的帐子穿出,直直插入他的左胸。  他什么也没察觉,什么也没听到,仿佛那刀是凭空出现一般,只一瞬间便刺入他的身体里,就连鲜血也迟缓了片刻才汨汨流出,顺着那刀身上细密的花纹蔓延流淌开来。  帝王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抬起手将朱庭茂手指上的刀环取了下来,拿到眼皮子底下细细观察了一番。  “朱大人当真让人开眼。孤与你君臣数载,竟不知你还有这等精巧玩意,想是平时甚少交流,疏远了情分。你说是吗?”

朱庭茂想开口,但嘴唇一张便有血沫顺着嘴角流下。他的手臂垂了下来,腿也有些发软,整个人像是要挂在那柄长刀上一般。然而那刀下一瞬却飞快抽了回去,便如同它出现时一样快。  朱庭茂沉重跪倒在帝王的靴子前,发沉的脑袋却抬不起来。他只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好似催命一般。  “爱卿莫急。该聊的还未聊尽,孤不会让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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