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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燕分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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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行山,险中又险。  脚下是湿滑的山石草甸,头顶是不见星斗日月的无边黑暗。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静波楼中,那条寂静无声、漆黑阴冷的石道中。  只是这一次,黑暗的尽头不会是光亮与微风,更不会有那个人坐在湖光春色中等她近前来。  此刻的黑暗里,她能倚靠的人只有自己。  但长夜总会过去,黎明总会到来。不是吗?  肖南回咬牙挥动手中匕首插入乱石之中,用尽全力翻过了这道山梁。  寂静的山顶上,只有稀薄的雾气随着云雨浮动。  然后,她便看到了山脊下一处快被泥石掩埋的山路旁,坐在石头上的那个熟悉的敦厚身形。  那背影微微佝偻着,一动不动。  她心中一喜,试探着叫了一声。  “伯劳?”

那身影却依旧未动。  她心里着急肖准的去向,以为对方又故意捉弄自己、心下有些不耐烦,只得费劲爬下山脊。  脚落在那条山路的那一刻,肖南回就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那路上有着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一旁的山崖塌了一半,处处都是激烈打斗过的痕迹。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什么硬物、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她移开鞋靴,发现了半截深深插入土中的刀刃。  她的心突地一跳,脚步快起来,三两步到了那石头前,急急将那人扳过来。  大脸上那两撇短粗的眉毛皱着,过了一会那眉毛下的眼睛才缓缓睁开。  “你怎么来了?”

肖南回松口气,又急急问道。  “怎么回事?你可有看到义父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呆呆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起先,她以为那股湿润的感觉是因为雨水的缘故,但雨水不会如此温热粘稠。  深红沾满了她的掌心,被夜色浸染得像是墨一般。  那佝偻着的身影终于动了动,但也只是将身子勉强侧过来一些。  “侯爷他被那穿紫衣服的王八蛋带走了,你快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闭嘴!”

肖南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恶狠狠,她想用手去撕身上这件缁衣的衣摆,可不知是因为这劳什子衣料太过结实、还是因为她的手抖得厉害,竟怎么撕也撕不下来。  “别费劲了,要是缠点破布就管用,还要郎中做什么呢。”

伯劳说着说着吐出半口鲜血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倦怠。  “他娘的下手真是狠啊。我若有他一半狠,当年说不定就是你的主子了。”

肖南回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强迫自己用发软的手臂架起那具矮胖的身体。  “走,我们去找郎中......”  “算了。”

伯劳将手臂抽了回来,随意在头发上摸了摸。她的发髻还在,依旧圆圆的,“我最讨厌闻那股子药味,黛姨的药不都是你煎的吗?”

肖南回咬紧牙关,她想用愤怒的声音说话,可一开口声音中却带了一丝哭腔。  “你是不是、是不是脑子不灵光?!我让你追来看看,又没让你来送死!”

“小点声,吵死了。”

伯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看在葡萄的份上......”  温热的雨落在她脸上,有种令人困倦的舒坦。  “肖南回,别为我报仇。你打不过他的。”

她抬起沾了泥的短粗手指,在那张悲伤的脸上留下几个指印。  她叹气,看了看指尖的水痕。  “你哭什么呢?死心眼是安道院的传统。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肖南回的指甲深深插入面前那片湿漉漉的沙土中。她觉得喉咙间仿佛被一块又酸又热的东西堵住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口说出话来。  “你不算是他们的人,你可以不听他们的。你听我的就成。别死,不许死,你不许死......”  伯劳突然笑了。  “那你求我......”  肖南回的嘴唇颤抖着,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沙哑的像是别人的声音。  “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伯劳的笑就停在嘴边,眼却缓缓闭上。  “那我考虑考虑......”  春末夏初的雨落下,她感受到手中那具躯体最终凉了去,却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嘴中重复着那句话。  “我求求你、求求你......”  然而她的哀求没有人听得到。  她想象下一瞬,怀里的人会睁开一只眼偷看她,再有些得意地转个身把屁股朝着她,趾高气昂地扬着那颗大头,说些什么看在你求我的份上、我便如何如何的话。  然而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而且不论她再等多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她手中的匕首和不远处散落的断刀。  她扬起头,睁眼望向从天坠落的雨滴。  雨落入她的眼中,又混着她的泪水滚落下来,留下炽热的一片。  ****** ****** ******  乌云盖顶的斗辰岭漆黑不见天地轮廓,只有一盏孤灯在山间摇曳,近瞧却是一辆在山路间行进的马车。  车前坐着的赶车人慢慢悠悠,车轮却在悬崖边上压过,每每都仿佛下一瞬便要跌入山崖。  突然,他勒停了那两匹蒙着眼拉车的马,静静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一阵细微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从左侧山崖下方一跃而上,化作三道黑影立在崖边。  飞线如蛛丝一般收回的瞬间,肖准脚下落地、反客为主,手中长枪穿过雨幕、直直奔向坐在马车上的人。  这一枪去势凌厉,而枪法最博大精深的地方便是在于所谓“后招”。后招是躲过一招,还有下一招,招式接招式,直至对手露出破绽来。  燕紫明白眼下他并不宜与对方多做纠缠,干脆抽出长剑,硬接下了这一枪。  巨大的金铁击鸣声在山间响起,剑客与将军各自站定,掌间虎口微麻,对彼此的身手有了一番新的评估。  燕紫横剑立在车辕上,语气冷冷的。  “我等救你性命,你却刀刃相向。实在是无礼得很啊。”

肖准余光瞥向身后,那几名飞线杀手已不知去向。  他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清明,不要陷在这诡异扭曲的情景之中。  “为何救我?”

马车上的男子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严谨地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问这一次,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一次?”

肖准的脸色微变。  “当年的事,你们也有份。”

“是,也不是。”

燕紫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要杀你的人不是我们,这一点你想必已经知晓。至于更多的,我现下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随我回去......”  将军眼中神色渐冷。  “我若不去呢?”

“你确定吗?”

燕紫慢悠悠退开半步,抬手轻轻掀起半边车帘。  肖准的瞳孔一缩,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姑姑?”

车帘后的女子病容苍白,那道刀疤刻在她脸上,令她像是一樽出现裂纹的瓷瓶一般,仿佛下一瞬就会破碎一地。  肖黛会出现在这里,只有可能是被从肖府中掳来的。如果肖府被劫,那么......  肖准焦急低呼。  “姑姑,杜鹃和陈偲呢?”

黛姨的眼神依旧是呆滞的,似乎既听不见肖准说的话,也瞧不见眼前的人。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被下了迷药。  “你说的是那两个下人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剑客突然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肖准手心握紧,声音越发低沉。  “你把他们......怎么了?”

“杀了。”

男子眨了眨眼,像是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油瓶的孩子,懊恼中透出几分无辜来,“他们无用,又死命拦在我面前、赶也赶不走,只能杀了。”

“什么?”

“我说我把他们......”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面前银光一闪。他本能后撤旋身躲避,那银光却突然转了方向横扫而来,击中他方才伤了的肋下、将他整个人掀翻出去。  肖准手中不停,握枪回刺,方才那被击中的身影竟灵巧翻转,飞快落在了马车车厢顶上。  他肋下伤口因为方才那一击开始淌血,面色却丝毫不见痛苦、反而有几分兴奋之情。  “肖家的枪法果真有趣,你我理应好好对上几回合的。”

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又有些懊恼,“可惜今天不行,今天还要赶路。”

他话音还未落地,对面的男子便怒声道。  “你杀了我府上的人,还指望我能同你一道?做梦!”

“你会跟我走的。”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转头对那车厢道,“出来。”

马车里没有动静。  燕紫叹口气,左手化拳为掌,一击便穿透了那马车车顶,车内瞬间传出女子的惊叫。  一听闻那声音,肖准的脸色瞬间变了。  燕紫五指如爪,在那新破开的窟窿里狠狠一抓一提,一道身穿白色囚衣的女子身影在他手中,乌发披散、神情狼狈。  对方抓着那女子的头发,几乎是将她一把从马车内拽了出来。  “方才忘记说,我还多带了一人出城来。为了寻她可是费了我一番功夫,不过白鹤留不争气,白家如今已经无用,留着也是个麻烦。你若是不来,我便杀了她,”  他边说手下边发力,直直将那颗美丽的头颅提了起来,白允却自始至终倔强地不肯出声。  肖准的动作迟疑了,眼神中的愤怒渐渐化作一种涣散的光。  他眼前闪过的不是方才白鹤留那张布满血污的脸。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阙城的大道旁,梅树过街、喧闹夕阳下的那张侧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究还是放低了枪头。  “我同你走。”

紫衣剑客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手中女子的头发。  “如此甚好。”

随着女子沉重落地的声响,肖准快步上前探身进了马车车厢内。  白允已然昏死过去,任他如何低声呼唤都没有反应。  燕紫从车厢上翩然落下,正要转身去探前路。突然,斜后方的崖底传来些动静。  起先,他以为那是去而复返的同伴,随后便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沾了泥污的手扒上山道,随即一道身影犹如山间恶鬼一般逼近。  雨滴落下的声音遮盖了她的脚步声和喘息,却掩饰不住她的杀意。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那漆黑的影子。  女子束起的长发散了一半,被雨水打湿如破絮般贴在脸上。她的手中只有一把匕首,因为一路在长满荆棘的碎石悬崖间奔袭,手臂、头颈上被划出大小不一的血痕,嘴唇上有一道裂开的口子,许是在哪里跌落后磕伤的。  然而这一切的狼狈都无法削减那双眼睛中的怒火,她的眼底因为许久没有合过而透出血丝来。那是仇恨与愤怒的颜色。  “你是......”燕紫轻轻蹙眉,终于回想起来什么,“你是皇帝身边的人?”

肖南回不语,她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  她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脚下用力蹬出,右手袖间□□暗箭瞄着对方要害而去,左手同时反握匕首,直奔那紫衣肋下血迹。  她已经丢弃了招式功法,更丢弃了攻人守己的原则。如今驱使这具疲惫身体的,只有仇恨与愤怒。  “叮”的一声脆响,那支飞出的弩箭已化作两截,紫衣原地未动,剑柄狠狠一沉,正击在女子肩骨下三寸,另一只手鬼魅般探出,精准地捏住了那握有凶器的手的尺骨。  指尖前探出的利刃离那人的身体只有半寸的距离,却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肖南回不甘心,不管不顾地生生逆折手腕、顶着尺骨被碾碎的疼痛再次袭向那人,对方却已调转剑身,自下而上稳稳挥出。  肖南回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出,拦腰撞在身后崖壁之上,瞬间喷出一口鲜血。  “传闻胥蚕吐的丝、以双经织就,能挡锋锐之气,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燕紫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那件已经污做一团的衣裳上,“你身上这件衣服保了你一命,但下一次,我可以直接割断你的喉咙。”

口吐鲜血的女子在污泥中支撑着身体爬起来,她身上那件缁衣已经被划开如破布一般,只有护住脖颈的那几颗盘扣还坚固地待在原位。  她不语,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恨意。那种恨意令她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对危险的判断、对生的渴望。  她只想杀了眼前的人,为此她可以不计付出任何代价。  她嘶吼着向他扑去,身法步伐早已丢开,只求能将手中匕首送入敌人的要害。  燕紫眯起眼来,手中长剑低吟着,剑锋带出的剑气将雨幕生生迫开,剑尖带着星芒如恶龙一般袭向前方。  锵。  肖南回腕间一麻,手中匕首掉落。而与此同时,那把直奔她而来的剑也被挡开,四溢的剑气割断了一截辔绳,两匹拉车的马受了惊躁动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响起。  “你不能杀她。”

燕紫看一眼肖准,似乎在衡量眼下这出意外收场需要花费的时间。  片刻后,他转身跳上马车,将被斩断的辔绳重新连接起来。  “她若再跟来,我便只能杀了她。”

肖准没有再说话,只将目光投向孤零零立在悬崖旁的女子。  “义父......”她嗫嚅着张口,光亮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她的眼眸之中。  然而下一瞬,肖准便飞身上了那辆马车。  他立在车尾,半转过身看向她。  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又似乎是因为污泥与雨水落进了她的眼睛,令她看不清眼前的人。  “回去吧,不要再跟来了。”

她近乎凝滞在原地,察觉到那马车启动、就要向前的一刻,突然疯了一般扑上前,一把抓住那马车的车轓。  “义父,跟我回去吧......”  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燕紫冷眼瞧着、驾动马车向前,车尾的女子在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执拗地不肯松手,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站在车尾的男子,仿佛这样就能令他回心转意,仿佛这样就能有人告诉她这一刻的所有绝望和痛苦只是一场噩梦。  终于,那身影缓缓蹲下,粗糙的掌心轻轻握住她扒住车轓的手。  就像很多年前,他纵马而来、在戈壁中拉起她的手、带她来到了这座城、给了她一个家一样。  “南回,我不能同你回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她是知道的。  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问他。  她多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她多希望他告诉她,他只是有事离开,去去就回。  “从今往后,你一个人多加保重。如若日后再有相见之日......”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突然用力,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终于,她的掌心一空,整个人跌落在泥泞之中。  那站在马车上远去的身影又说了些什么,但她已全然听不见了。  “肖准!”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喊他的名字。  她拼尽全力地念着那两个字,像是将从认识他以来的所有亲近、依赖和思念都倾诉其中。  不要走、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他听得到吗?  他一定听得到。  那道愈发模糊的轮廓似乎有停顿片刻,可终究还是随那辆马车远去,再也没有回头。  她就在这山间泥泞中匍匐着,像是一座被荒草掩埋的石碑、一只丢了魂的野鬼、一个被人丢弃的孩子。  她希望流逝的时间能让她从这至暗的一刻解脱出来,可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还是像他离开时一样痛。  两个时辰前,月已过中天。  今日是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一年前的今天,她求签得签。  遥望山间一盏灯,四下临渊路难见。  欲探灯下影中人,却逢风起云遮月。  她撕碎了签文,却还是躲不过这道劫。  今日,便是应劫之日。  她笃信他们之间曾有的羁绊,笃信时间会为她编织出温暖的铠甲、抵挡一切孤独困苦,却忘了没有哪一场陪伴可以天长地久。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像两只飞鸟交错的瞬间,带着相聚时的缘分,也带着注定分别的命运。  乌云聚顶,天地间是短暂的窒息感。  倾盆大雨泼洒而下,将一切冲刷殆尽。  他的背影、他们的过往、那些曾有过的美好与珍贵,顷刻间已同她的泪水一起湮没在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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