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
垂拱殿内,老皇帝突然掉起了书袋。
侍候在侧的刘文济听了,立刻接道:“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老皇帝又道:“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
刘文济:“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
见刘文济熟稔的应对,刘皇帝老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略带好奇道:“你学过这篇文章?”
“这是王鄯州......王使君早年所作《待漏院记》,徐师傅前不久才讲授过,孙儿因此记得清楚!”
刘文济乖巧地答道。
王使君指的自然是王禹偁了,把“西征大政”捅了个支离破碎,本人却安然无恙,已经到陇西上任,作为“罢西征制”的具体执行改革官员之一。 徐师傅,则是集贤殿大学士徐铉。徐铉是与徐士廉一道被赦回京的,并且回到京师,便成了老皇帝的座上宾。作为一个南臣、降臣,又在丰州边塞牧羊、教学了近二十年,徐铉见识可谓广博,集南北之萃,是天下闻名的文坛大家。 至少,多了二十载塞北风雪的磨砺,褪去了江南水土赋予他的浪漫与理想,徐铉在文学上的成就,要大大超过“前世”了,从他这些年的作品也能看出,越发关注现实,关心疾苦。 而有了当年的教训,徐铉也不像王禹偁等人那般锋芒毕露地去推销自己的政策理念,但独善其身是做得很到位的。 而比起当初那种清高孤傲的表现,回京后的徐铉,整个人气质都发生了巨大改变,至少变得接地气了些。再兼这本就是个学富五车的大才士,刘皇帝也终于原谅了他当年“忧怀故国”的罪过。 不过,高官重权是给不了的,年纪也大了,最终赐集贤殿大学士衔,算是高高供起。而更为重要的,是另外一项差事,文华殿侍讲,排名前几的那种,负责皇子龙孙的文化教育。 老皇帝总是这样,恨一个人可以将之挫骨扬灰,欣赏一个人的时候,也是推心置腹。 而此时,听刘文济说,徐铉竟然在讲王禹偁的作品,老皇帝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放在二三十年前,类似这样的政论是不大可能出现在徐铉讲稿上的。 目光落在刘文济身上,这个孙子,从来给他一种踏实的感觉。心中有感,张口便问道:“你知道王禹偁这篇《待漏院记》,主旨是什么?”闻问,刘文济想了想,方才道:“王使君在强调宰相职权之重,陛下欲垂拱而治使天下安、万事宁,需亲贤远奸去庸,同时勉励宰相,勤政笃行,思贤忧民......” “这些是徐铉教给你们的?”
刘皇帝问。
刘文济老实地点头:“大抵如此。”微微一笑,刘皇帝意有所指地道:“难道,天下大治,全凭宰相之功,皇帝只需垂拱束手,任其作为?”
对此,刘文济稍讶,思索几许,方迎着老皇帝探索的目光,恭谨地道来:“孙儿以为,江山社稷、四时阴阳,固然需要宰相辅弼,但不能仅仅依靠宰相个人品行与操守,垂拱而治,并非束手不治,皇帝陛下需要对宰相时时监督与鞭策......” 听到这么一番论述,老皇帝再度露出些慈祥的笑容,悠悠然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刘文济似乎有些羞赧,低着头,轻声应道:“是孙儿一点浅陋之见,如有不妥,还望陛下恕罪......” 看着这个依旧面带青涩的孙儿,蓦然回首,刘皇帝恍然发觉,刘文济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般的低调谦逊,沉稳平和,比起意气风发的刘文涣,刘文济总是显得慢条斯理、温吞如水的。 而这份淡定从容,让老皇帝突然想到了刘旸,需知太子在年少时,似乎也是以迟缓、镇静著称的,只是,这十多年刘旸在政治上展现出的决策力,让人有些淡忘了过去的记忆。 这是,当这父子二人的身影在脑海中重合到一起时,老皇帝看向刘文济的目光自然难免多了些内涵。刘文济仿佛也察觉到了祖父目光的变化,而这也似乎是祖父第一次以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有些局促地把头埋低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殿中传出老皇帝低沉的笑声:“文济,你也很不错!今后把头抬起来,不要老是低着。”
“是!”
老皇帝发话,刘文济自然不敢怠慢,缓缓抬首。
然而,头抬起来,但眼睑却依旧垂下,不知在观察鼻梁还是在看鞋尖,这副表现,也让老皇帝感慨良多。 正欲再说些鼓励的话,胡德走了进来,隔着几步远,躬身拜道:“禀官家,惠妃娘娘求见!”与嵒脱不同,同为近侍宦官、内侍行首,胡德除了在正式场合,平日里是很少能够贴身侍候。 听其禀告,刘皇帝有些意外,嘴里呢喃了句,便吩咐道:“宣!”
未几,小符惠妃走了进来,也是近六旬的人了,早已沧桑,莫谈韶华,若非那华丽的宫裙、精细的装扮以及与生俱来的贵气,恐怕与寻常老妪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若说老皇帝与符惠妃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又有多少美好的回忆,那多少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二者的结合,说到底,还是政治联姻,以及早年刘皇帝膨胀的色欲。 不过,一直以来,对于符惠妃刘皇帝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宠爱的,平日间也多有宽容。 惠妃至,刘文济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刘皇帝虽然仍坐着,但姿势看起来端正了许多。 “文济也在呀!”
看着刘文济,惠妃面上也露出点慈和的笑容,不过眼神却显得奇怪。
刘文济也是快十六岁的人了,察言观色上也有些灵性,注意到其眼神,识趣地朝帝妃一礼,缓缓退去。 待其离去,刘皇帝则淡定地看着惠妃,示意她坐下,随口问道:“怎么有闲暇到我这里来?”“官家不宣召,还不允许我主动前来觐见?”
惠妃还是过去的作风,言语间带着点妇人的怨艾。
见状,刘皇帝也不恼,道:“既然来了,稍后就陪朕用午膳吧!”眼神中有意动,但惠妃依旧语气不善地说道:“难道我来就是为了一顿饭食?”
刘皇帝的耐心很少这般充足,见其状,轻笑道:“那去春兰殿?”
感受到刘皇帝的调侃,惠妃却摇摇头,表情变得少有的严肃,沉吟少许,方才说道:“听说文渊已然回安东去了?”
在老皇帝这里讨不到便宜,就更别提从朝廷了,挫败之后,刘文渊反倒清醒了,没有在洛阳久待,在接收了刘煦在洛阳的“遗产”后,也就启程回安东了,走得也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不过,终究是青年意气,临走前在告别宴会上,还说了一句:朝廷不给,那便靠自己! 此时,听惠妃提起,刘皇帝不免好奇,她怎么关心起刘文渊来了。审视着她,刘皇帝颔首道:“他是安东王,岂能久离封国,事情做完了,自当返回......” 惠妃闻言,感慨着说道:“文渊作为官家长孙,如今已是一国国王了!”
停顿了下,又悠悠叹道:“就连文海、文涣都封侯开府了......” 到这儿,刘皇帝隐隐听出些味来了,看着惠妃,道:“你有什么想法,且直言吧,勿需这般兜圈子!”
见状,眼睑微垂,惠妃以一种提醒的语气道:“官家,刘晅已经二十二岁了,至今无一爵衔加身,徒以皇子之名显于人前,实在是有些难看。”
听她这么说,刘皇帝老眼稍微眯了下,道:“怎么,皇子之尊,还委屈他了?”
注意着刘皇帝的反应,惠妃赶忙道:“只是长成之皇子,多有名爵。刘晅业已成婚,但府邸牌匾上都不知书何门头,连开门迎客都不方便,实在有失天家颜面......” “天家颜面!”
刘皇帝呢喃一句,而后说道:“要爵位,刘晅怎么不自己来?还需让你这个母亲到朕面前请求?”
“官家威严深重,他就算敢来,又岂有胆量提出请求?”
惠妃昂着脑袋答道。
听其言,刘皇帝当即冷冷道:“朕当初赐了封国,是你们没有把握机会,自己放弃。朕也说过,任何选择都有相应的代价,如今跑到朕面前诉苦,晚了!”刘皇帝这般说,一下子便刺激到惠妃了,就像个点燃的炮仗一般,大声道:“我知道官家心中有气,但当初阻止刘晅分封是我的意思,是我舍不得他,并非他不敢去。官家若是耿耿于怀,想要责罚,尽管冲我来,不要迁怒刘晅,耽误了他的前途!”
看她这副振振有词的模样,刘皇帝语气却依旧冷淡:“在你眼里,朕是那种打击报复的人吗?还是针对自己儿子?”
惠妃显然有些上头,直接指出:“留在京中,未就封国者,又岂止刘晅一人?刘晖、刘暧、刘昭他们,封爵的封爵,授官的授官,刘暧甚至入驻政事堂,同为皇子,官家难道就没有厚此薄彼吗?”
“放肆!”
刘皇帝终于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