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凑近一瞧，月光洒在井口，什么也看不到。他拿着灯笼晃了晃，还是看不清，侧着耳朵听也听不到半点声音。“咦？刚刚那声音瓮声瓮气的，必然是从这井中传出来的。”

他到门房那里找了一根绳子，把灯笼系在绳子上，然后慢慢放线，灯笼一点点下坠。他把脑袋也伸进井里，猛然间吓了一大跳，这是一口枯井，井里居然有个血淋淋的人！“是活人还是死人？”

小高心怦怦跳起来，“应该还活着，不然刚才是谁呢？”

他打定了主意，把灯笼收回来，然后把绳子系在自己身上，另一头系在假山上。他用牙齿咬着灯笼，双手抓着绳子，一点点落到井底。灯笼照在那人脸上，也照亮了他尚且起伏的胸脯。小高安下了心，“还好没死！”

他轻轻摇了摇那人，那人慢慢睁开眼睛，本来一张十分惊恐的脸，见小高穿着衙役服装，立马变得安定了。“你是谁？怎么掉到井里了？”

小高确定他是失足掉下来的，因为井里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也没有绳索。那人强睁着微弱的双眼，喘着粗气道：“我……我是连府的厨子，我叫闵三。”

小高点点头道：“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闵三忽然睁大了眼睛，眼中充满了惊恐，气喘得更急，“我……我是无意中掉下来的，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狂笑起来。小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闵三面目狰狞地狂笑，双手举起来，紧紧握着拳，但很快就落下去，有气无力地道：“想不到我还能活下来，全府的人都被他杀了，他疯了！他疯了！”

小高心中一动，紧紧抓着闵三的胳膊，问道：“你见到杀人凶手了？他是谁？”

皎洁的月亮正对着井口，闵三痴痴地望着，喃喃道：“水，我要喝水！”

小高赶紧把怀里的一个水壶拿出来，打开壶塞子，递到闵三嘴边。水流到闵三的衣领，只有一点点被他喝进去了。他简直虚弱得连喝水的力气也没有了。小高虽然急切地想问很多问题，但又怕闵三说话太多会死掉，于是干等着他恢复。闵三喝了水之后就不再喘粗气了，脸色也正常了一点，忽然动了一下腿，疼得哇哇叫：“哎呀，我的腿断啦！”

小高心中一喜：“嗯，还知道疼就好！”

他阻止闵三想去摸自己双腿的手，微笑道：“不用着急，你的腿确实断了，不过还有得救！现在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掉下来之前看到的那个凶手是谁？”

闵三脸上又重现了那种恐怖至极的神情，用手胡乱抓着头发，仿佛在自言自语：“他疯了！他疯了！他不疯的话绝不会对自己家人下手！”

小高心念一动：“难道他说的‘他’是连府里的人？不然他不会说‘他对自己家人下手’！”

“家人？家人不包括家丁奴仆吧？那只有可能是……”小高忽然抓住兀自在扯自己头发的闵三的双手，问道：“你说的凶手是连老爷还是连珠公子？”

闵三拼命挣扎着双手，脸上的神情越发扭曲变形，好像马上就要崩溃的样子。小高怕他把自己的脸抓破，于是紧紧抓着他的手，心想：“连老爷年届八十，怎么可能连杀二十条人命，而且还都是练家子，他们不知道逃吗？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到，那就是……”小高感觉心脏越跳越快，死死盯着闵三，颤声道：“是连珠公子杀了连府所有的人？！”

闵三张大了嘴巴，仿佛第一次听到“连珠公子”这四个字，直到嘴巴慢慢闭上，又忽然张开，大喊道：“是呀！是他，是连珠公子杀的人！”

他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不住地咳嗽，边咳嗽边说：“我亲眼看到他一刀捅死了连老爷，我吓得撒腿就跑，他提着刀一下子就追到我了，我不小心摔进了井里，他在井口狂叫了几声，又朝井里看了很久才离开，我吓得不敢呼吸，眼睛也不敢睁开，怕眼睛会反射一点点月光被他看到！他肯定是以为我摔死了，想不到我没死，我他妈还活着！我还活着！哈哈哈哈哈……”闵三用手扯着头发，又抓脸，哭道：“他为什么要杀连老爷呀？连老爷对我们多好啊！像家人一样，呜呜……”他抓得满脸血痕，小高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若是不让他抓的话，他肯定会疯掉的，有时候一种痛苦会消减另一种痛苦。闵三的脸被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小高叹了口气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那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闵三似乎平静了一点，不再抓脸了。小高道：“现在你们连府的门房田二被误认为凶手，很可能含冤而死，你愿不愿意上堂作证，证明他的清白？”

闵三又开始喘粗气了，有气无力地道：“我愿意，虽然平时田二跟我没什么交情，而且他很讨人厌，熟不熟都找人借钱，借了也不还，但总不能让他白白含冤而死吧？他还欠我二两银子呢！”

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小高也微微一笑道：“那可说好了，你就算为了那二两银子也得把他救出来呀！”

闵三微微点了点头。小高把绳子系到闵三的裤腰带上，道：“我先上去，再拉你上来。”

闵三点了点头。小高正要爬绳子，忽然转过身来，问道：“你说是连珠公子杀的人，那死的那个‘连珠公子’又是谁呢？连珠公子去哪儿了？”

小高三句话里都带着“连珠公子”，闵三也跟着默念“连珠公子”，念着念着忽然发狂了一般，身子仰起来，双手对着空中狠狠抓着，张大嘴巴喊，却一点声音也喊不出来，这样持续了几秒钟，忽然倒了下去。小高赶紧蹲下来，用手指在他鼻子前试探了一下，还有呼吸。“唉，他刚刚惊吓过度，好不容易恢复平静，我又反复提凶手的名字，幸好他还没死，不然就前功尽弃啦！”

小高上去之后，双脚踏在井口，一点点把昏迷不醒的闵三拽了上来，累得精疲力尽，躺在假山下的草坪上休息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前后左右的察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见到，把闵三扛在肩上，慢慢往后门口走，冷不防遇到一个同样看守案发现场的衙役。“小高你怎么大半夜的扛着个死人？也不嫌晦气！”

那个衙役没有注意小高肩膀上的“死人”，而是嘲笑地瞧着小高。小高故作镇定地笑了笑道：“谁说这是死人了？”

衙役惊讶道：“难不成还有活口？这可是重大发现呀！见者有份，到时候得着赏钱，高哥您可得分我一份呐！”

眼看衙役就要走近，小高做了一个踢腿的动作，怒道：“分个屁啊！我的意思不是他还活着，而是说他身上有油水！他不是死人，而是油水，懂吗？”

衙役被那一脚吓得倒退几步，摸着脑袋道：“不懂。”

小高从兜里摸出一锭银子，狡黠地笑道：“这就是我从死人身上搜出来的！”

衙役忽然拍了一下脑门，笑道：“哎呀，我懂啦！他确实不是死人，是油水呀！”

小高努努嘴，冷笑道：“那边还有几具没人料理的尸首呢！”

衙役简直乐开了花，连跑带跳地冲了过去，跑到小高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瞧着小高，“那你已经搜出来他身上的银子了，为什么还要把他扛走呢？扛哪儿去？老爷说过二十一具尸首一个都不能少，明天一起运回衙门。”

小高暗地里咬了咬牙，强作镇定地笑了笑道：“谁说我要把他扛走了？他嘴里还有两颗金牙呢！我要去门房那儿找个钳子把它们扭下来。”

他冲衙役诡谲地眨了眨眼，衙役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你可真狠呐！”

说完就急匆匆走开了。小高长长舒了口气，稍微加快了点脚步，很快便从后门溜了出去，趁着夜色昏暗直奔自己家。这才算是把闵三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洪钦差听完之后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感叹道：“你也真是不容易啊，冒死救出证人，又冒死直言，还枉挨了五十杖！”

他狠狠瞪了阖县官一眼，阖县官羞惭地低下头去。洪钦差颔首笑道：“高仪，等这事结束了，你就跟我走吧！这个破地方不适合你，也不配你。”

小高惊喜交集，强忍着盆骨骨裂的剧痛跪在地上，给洪钦差磕了三个响头，眼含热泪道：“多谢大人提拔！”

申捕头忽然站出来，低头抱拳道：“大人，高仪刚才所说乃是一面之词，而真正的目击证人闵三却是痴痴呆呆，一言未发，恐怕高仪有捏造之嫌。而且连珠公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发疯，连亲生父母都下毒手？也太过牵强了点！”

洪钦差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我说过，只要是跟本案有关的，直言不讳。你叫什么名字？口才倒是有过人之处！”

申捕头忍不住笑道：“小人叫申明亮！”

洪钦差点点头道：“申明亮，名字倒是很正派，只不过你心术不知道正不正？”

申捕头脸上一红，“正那是当然正，只不过小人自己说了也不算。有些正也许是装出来的也说不定！”

他冷眼瞧了一眼小高。洪钦差早就看出申捕头不是省油的灯，怕他趁机提出另外的要求，于是不耐烦道：“跑来跑去还是没个水落石出！唉！”

众人准备打道回府，小高灰心丧气地望着他们，闵三忽然喊了一声：“大人！”

洪钦差第一个转过身来，惊讶道：“你没疯？”

闵三痴痴地笑了，“谁说我疯了？连珠公子才疯了呢！他……”突然嗖的一声，洪钦差感觉一阵劲风刮耳而过，虽然没受伤，但也通入心扉，忍不住用手捂着耳朵，忽然惊叫道：“他死啦！”

众人迅速围过来，只见闵三咽喉上插着一支飞镖，小高大惊失色，喃喃自语道：“第二十二条人命！”

有差人过去察看，说：“死了！”

“把镖拿过来！”

洪钦差伸出一只手。差人把飞镖从闵三咽喉上拔出，拿到洪钦差面前，洪钦差接过飞镖，反复看了看，倒吸了口凉气，自语道：“这是丰成铺子的飞镖！只有丰成铺子内部的人才有这种奇特的飞镖！”

飞镖上赫然刻着一个“丰”字，镖头呈燕尾形，镖尾系着三根血红的须子。“难不成此事跟大名鼎鼎的丰成铺子有关？”

洪钦差不由自主地拍着手，“这可就难办了！”

一众人等回到衙门，洪钦差刚回到府中便立即上奏朝廷，向皇上征求意见。数日之后，皇上批复说：一切按照洪钦差自己的意思办就行了。洪钦差后悔上奏皇上，心说：“田二乃一介草民，他的生死难道还需要皇上来定夺吗？杀便杀了吧！”

可他内心深处的“公正廉明”这四个字尚未被功名利禄所掩盖。“可我明明知道田二是冤枉的呀！小高绝不是那种会撒谎的人，可惜人证没了。唉！”

小高的伤势尚且没好，洪钦差派人把他送到府里来，对他说：“小高，你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

“现在？”

小高犹豫道。“对，就现在！”

洪钦差肯定地说。小高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冷冷道：“现在不行，案子还没水落石出。我不能走！”

洪钦差微微一笑道：“没有证据证明田二是无辜的，那就证明他是有罪的！”

小高斩钉截铁地说：“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件案子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真正在查，到最后我也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洪钦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呵呵笑道：“我刚才是试探你呢！你果然心存正义，不受利益左右。我正是看中了你这一点！”

小高抱拳道：“多谢大人夸奖！”

洪钦差叹了口气道：“此事干系到山东济南的丰成铺子，丰成铺子的几个老板是告老还乡的朝廷重臣，势力之大，连皇上也得让三分，因为丰成铺子每年都上缴一半的利润给朝廷。谁也不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啊！”

小高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有所思道：“这丰成铺子如此大名鼎鼎，为什么要跟连家过不去呢？”

洪钦差又叹了口气，皱眉道：“我只能把这件案子再多压三个月，三个月一过，无论真相如何，田二也得秋后问斩了。”

小高缓缓摇着头道：“此间清远县唯一的证人闵三已经被杀，这里已经一点探索价值都没有了。我看只有去那个什么丰成铺子走一趟了！”

“你去？”

洪钦差讶异道：“你的腿……”小高微微一笑，摇摇头道：“不是我去。一来我是衙门中人，太引人注意，此案须暗访，不可明察。二来我身上有伤……”“你的意思是……”“找一个不是衙门里的人去。”

“谁？”

“这个嘛，您最好也不知道，小人自有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