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月醒了，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月辉青楞，透过层叠的雾霭，辉映在薄薄积水里。一滴水直直地在夜幕中化作一条银线，定定地打在窗檐微微翘起的屋瓦上，空响回荡。霎时又有一滴水珠奋然前顾，依顺了来自大地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趁着空响还未彻底绵延断绝，它选择安然消逝，并在冻得硬僵的窗檐上，嘶哑地喊出自己曾存在过的证明。呼吸？好像从不是自己的，只存在朦胧的记忆里。声音忽远忽近，只是悉悉作响，幽幽地从黑暗深处，和月光揉搓着一并浸透进这沉重的黑夜。他支着身子爬起，些微颤抖。秋瑟的寒风拂过，掠过耳稍，往身后的黑暗跑去了。凝眸细看，似乎还能看见风中浮动的细尘，泛着微薄的光晕，宛若一只只迷途的萤火虫在黑夜里飘荡。“这是...哪？”
不觉间，莱月迈出脚步，一个踟蹰，又一个踉跄把他拉起，而后晃悠着、抽走了魂似的走着。一条巷子。立着几盏歪斜得不成样子的路灯。他的视线终归被巷子深处的黑暗吞噬，悄无声息。灯光微颤，不很亮堂。如纱绉般洁柔的月光下，树荫丛丛叠叠，乌鸦像是被月光所惊扰，陡然起身离去，转瞬融入浓厚的黑夜。层叠的屋檐，交汇着向远方漫去，依稀可见尽处零落的灯塔，灯塔的迷濛轮廓，同记忆相叠印，催促着莱月回想起它。一个影子，遮掩地蜷在巷末，灯光若隐若现。恍然间心底默然涌起丝丝怀念，不知为何，眼前娇小的剪影一直在他脑海里游荡，挥之不去，似乎想要找寻他记忆深处的宝藏。剪影别过身子，一霎间灯火缀满脸颊，一切都看得清切了。白皙如瓷的脸庞，在灯光映衬下泛着点点红晕，清灵的眸子凝视莱月身后的黑黯，神情荡漾哀思。“颜曦！”
莱月忽地叫唤。顷刻间，声音像是被风吹散，终究没能在她耳边响荡，她并未循声望去，眼睛依旧木然地盯着空无一物的黑暗。他微颤的嘴唇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没能发出一点声音。莱月思衬着：“她看不到我么？”
四周万籁俱寂，沉重的黑黯填满了他的脑海，他的想法也成了月辉般纯洁的白。他缓缓抬手，想要触碰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当泛白的手指尖越过他们这点可有可无的距离，旋而触碰到身影的一霎，面前这薄薄的剪影却任由莱月的指尖穿过，不余痕迹。就像是在指尖周围漂浮着的细尘，莱月所触之处的身影淡淡地裹住了他纤细的手指。他的心境却未摇撼丝毫。「安静」或许一生中荒谬的道理不过如此；「安静」或许一生中所困的桎梏光怪陆离；「安静」或许，“颜曦”——他溺爱的妹妹，一位亡故的家人，本不该就这般来到莱月的面前。莱月呼唤着她的名字。“颜曦！”
——声音被厚重的夜幕掩盖。“厚重的夜幕会不会让她感到孤独？”
他想；“颜曦！”
——声音被惨白的月光穿透。“这月辉是不是像以前那样照着她夜归的路？”
他想。“颜曦！你能听见吗——”稍顷沉默，莱月缓缓合上想要再次呼喊的嘴。自从莱月来到这里起，他已然隐隐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异样。他仰头，或许是星星概不露面的缘故，让这凝固般的黑夜只浅浅地泛着一层月光，一切都显得那么地飘渺，那么地不真实。几盏灯。几堵墙。几座屋。一个身影。这些却又真真实实地与他脑海深处的记忆相重映，熟悉的地方却时不时泛起陌生的涟漪。他似乎隐约看见，几年前，在视野尽处，曾有一辆暗红窗帷的马车忽地驶过人群，驶过颜曦的身旁，朝旁的屋舍冲去。马车与房柱相撞也不过沉闷的一声响，却颤动了房柱挂着的灯盏。这颗灯盏在颜曦头顶上载着火光蓦然倾下，流溢至塌圮的房梁，渐渐铺展开来。映红了颜曦渗白的脸颊，她的眼神也只淡淡地蒙上一层恐慑，旋即连同单薄的身影被鲜艳的火舌舔舐，沉溺火海。那时，莱月正坐在在城墙上等候着妹妹，恍恍惚看见街巷中涌上屋舍的火光，便不自觉地跃下城墙，迈脚汇入同样因火光惊扰的人群，不算快地走着。他忽觉离别将近。半晌，莱月来到刚刚被火海淹没的地方，这里已经被扑灭，只剩下黑魁魁的屋料。突然有什么进入了莱月的视野。只过了短短一会儿，只消了短短一刹，莱月忽地张开了嘴，心底的震悚还来不及传达，他便募地捂住了张开的嘴，白洁的眼角耀耀生辉，继而从皎洁月色般的白，渐渐泛了一点红光...眼角像是包了一层光膜，灯火微弱的亮光在莱月的眼睛里闪烁。莱月的眼神里不住地充满了惊恐，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朝眼前烧得半焦的尸体跪下的一刻。果炭般的躯壳上能约莫看出一只手的模样，炭黑的手臂比记忆中更加瘦小了，手腕处戴着的银镯已大部分染成了夜色一般的黑，已经同燎黑的肌肤相粘黏。上面的花纹却依稀可见——同记忆中妹妹的银镯一般。膝旁妹妹的法器微微泛着光，月光柔柔抚过，而这微光也随之飘去，轻覆在妹妹身上，仿佛照映着她淡去的命辉。这沉重了哥哥的绝望。“颜曦！颜曦啊！妹妹啊——”莱月突然捂住起伏的胸脯，肚腹里的悲伤，连同未消化完全的食物从口中一泄而出。“颜——曦！”
莱月胡乱叫着，嘴边挂着的秽物被风吹下，散落到不成样的妹妹身上。“这孩子疯了。”
“把他拉到一边去吧”旁人说着，将伏地的莱月扯开了那具不忍目视的尸体旁，抱上了前来清扫的的马车上。现在莱月静静地杵在颜曦眼前。“那时你该是多么地绝望啊。”
他轻叹，仰头，留住盈满眼眶的泪珠，想抬手揉揉眼睛，却不经意瞥见云层后露面的繁星。望向颜曦，讶异于她眼眸里倒影的辰星，淡淡地，包裹着透润的光膜，似乎是泪水所浸染，稍顷，泪珠挟着苍白的月辉，顺下她泛红的鼻翼，轻流漫淌。颜曦瞳孔里的繁星，像是哗啦一下倾泄到他的心坎上，令他的心沉了。“不管如何，我会让你感受到，我在这里。”
莱月喃喃道，转身朝妹妹凝望的夜幕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