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破庙取到钱，秦殇就到衣铺大手笔的买了两套粗布白衣。当然，他是站在外面让伙计量了尺寸，还大方地给了人家十文钱的赏。他有自知之明，自己一身破烂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实在污浊了人家。二两银子就让他买到两套质量不差的成衣，伙计显然对他手下留情，他也很满意这种宽袖深领的款式。接着他到铁铺，将六两银子放下，吩咐道：“打一柄刀。”

吕铁匠红膛脸上显出怒容：“六两，给你把菜刀要不要？”

他的模样本就像杀猪匠，一身肥肉大肚子，鼻毛能做胡子用，这一生气更像极了杀猪的一刻。秦殇道：“至少得是三尺三。”

呼呼燃烧的炉火，门可罗雀的生意，终究让吕铁匠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老子就赔本赚吆喝了。”

却见秦殇马上掏出仅剩的钱，严肃道：“你现在赚六百九十文，我便不占你便宜了。”

吕铁匠一愣，他从青年目中看不到任何内心的情感，却又从掏钱的果决中读到了惊人的坚持。这样的人，岂非本身就是一柄极好的刀器？吕铁匠道：“三尺三，那就三天后再来取吧。”

秦殇带上两套衣服，在山间寻到一处水池。水面云蒸雾绕，不时飘落的桃花，更添了一池清香。他解下腰带，又将抹额取下，额头竟有一道几乎贯穿的横纹线，唯独在眉心恰好有铜钱大小的断裂。将腰带、抹额、铜钱一一仔细擦洗后摆好，这才褪去外衣，正要解去内衣，却骤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呵斥声音。“住手，不许再脱。”

秦殇寻声看去，云雾中，上方水中隐约有两道女子的身影。“不许看，转过去。”

女子声音惊慌，随之一团水被元气包裹着飞来。秦殇抓起衣服抱在怀里，转身后背就被浇透。他庆幸保住了新衣服，殊不知一次转身，错过了何等的风景。但或许即便见到了也不会在意。她们摄来岸上衣物，随即跃出水面，羊脂白玉般的肌体只是惊鸿一瞥，就被衣物遮去。二女踏水走来，纤美的脚踝停在最后一步。“你可以转过来了。”

秦殇依言转身，仍旧低头察看新衣服。“金庭山顾妍兮…”“金庭山顾春雨…”“见过师兄。”

秦殇闻声抬头，看到顾妍兮的刹那，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动容。“真好看。”

顾妍兮道：“好看？为什么这样说我？”

她的声音空明磁性，他很确定，她没有使用任何手段，偏就让他产生了亲近。秦殇道：“好看就是好看。”

较柳叶粗的一字眉，有点粗高的鼻子，偏圆的脸颊白皙过人，红润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下巴不但不尖细，反而是一道圆弧，身材既不高挑，也不纤细。顾妍兮单独一样都算平常，表情又显得冷漠、生硬。但用它们捏造出的顾妍兮，偏就别样好看，吸引住人的目光，不舍得从她脸上离开。但她又偏生就一双眼睛纯净无垢。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总会产生一种被直视内心的惊慌感，自然而然就想到疏远。因为你会感觉自己对她的任何心思都已经被看穿。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不会喜欢这种感觉，甚至会感到毛骨悚然。想想吧，当男子对心爱的女子说“喜欢你”，对方却看透了你有几分真假，这难道不是灾难？或许，只有十成无瑕的爱，才能完全欣赏她了。真是一波三折的女子。顾妍兮清楚自己，但她偏从对方的眼睛看不到情感。为了看得清楚，她玉足踏上岸边，与他离得只有几寸之隔，纯净的眼睛盯住他好一会儿，捕捉最细微的神情。最后顾妍兮嫣然一笑，轻快的退后一步。这是头一位完全不怕她眼睛的男子。顾妍兮道：“你还没告诉名字。”

秦殇道：“秦殇。姑娘还洗吗？”

他的目光移向顾春雨，却只是盯着她脚。顾春雨闻言受惊的小猫般从水里跳出，羞得想要将玉足藏起来，无措的用一只踩住另一只。秦殇道：“该我洗了。”

故意不去看她们的脚。自己出门不穿鞋袜，关我何事。以前不知就罢了，现在如何能让一个陌生男子再用她们刚洗过的浴池，岂不等于是三人共浴了。可顾春雨之前两次呵斥，出手，现在面对秦殇却只脸颊烧红，眼神飘忽，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顾妍兮腰间飞出符剑，由一尺变大到一丈，在地面一尺停留，两双玉足踩到上面。秦殇不禁轻叹了口气，一人一套放到她们脚下，然后背过身去。如此廉价的男人衣服。顾妍兮本不会轻易接受馈赠，可这独一份的礼物，却让她产生了好奇心。她将宽大的鞋袜穿上，短裤、裤子、内衣看了眼就赶紧扔掉。御使飞剑飞走，挥舞外衣就像两面白旗猎猎作响。余光瞥见她们离开，转身赶紧捡起了地上的衣物。好歹可以更换一半不是。捡到一半便宜，心疼的感觉就好了许多。脱下衣物，秦殇走入水池，将自己沉入进去，一分、一刻、一时都不见出来，直到暮色降临，他才钻出水面，上来后只穿上了短裤。秦殇屏息肃立良久，左腿才以极缓慢的速度画弧后移，然后屈膝下移，期间只有腰身配合双腿扭动，胸、首不曾偏移一寸，目光始终盯住前方，最后左手腰间虚握，右手腹前虚按。他似乎在面对一个对手，一个藏身于黑暗的可怕敌人，拔刀的动作完成后，身体就一直紧绷，目光一息不曾有过偏移。任何一个刀客看了，都毫不怀疑，他随时可以斩出倾力一击。与此同时，他的体内嗡嗡作响，每一寸皮肤、筋骨、甚至骨髓都在细微而激烈的震动，不时有黑色火花一样的能量溅射出来，刺啦作响。秦殇一次的坚持，竟是直到第二日的阳光刺破黑暗，他的目光才有了一丝松动，仿佛对峙的对手已经随着黑暗消失而退走。他依旧缓慢的起身，收手，然后长吁口气，竟是用一夜才完成一次呼吸。重新洗过后，秦殇一身二分旧，一份新，新衣偏又是白色，乍一看，成了文不文、侠不侠的奇装异服。下山回到破庙，这儿是他接生意的地方，也是乞丐流氓的禁区。一般时候，他都会在这里修行，等待雇主自己找上门。临到中午，秦殇突然停下修炼，迅速躲到泥塑的神荼神像后面。男子一身破袄，站在门外打量神像，神色畏惧，动作犹豫，却还是跨过齐膝高的门槛。来人遇到门槛阻拦，就会本能停下，然后打量神庙，阴暗的环境和狰狞的神像就会直击心灵。用心不良的人一般都会被吓退，依旧坚持的大多都是真正仇大苦深，无处伸冤的苦命人。男子合十道：“我许愿，杀死乙字街十二巷毒蛇老五。他抢走我的女儿，要霸占她做妾啊。”

诉说了心愿，男子将一串百文铜钱放到地上，慌忙离开。秦殇出来捡起钱串，暗中跟着男子回家，悄悄躲在墙根。女声：“当家的，‘神荼’大人可答应了？”

男声低声呵斥：“闭嘴，这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他要是被毒蛇老五杀了，我们全家都得死。”

女声：“都怪你，早就叫你不要赌、不要赌，你非不听，现在欠下那么多债，连女儿都祸害了呀。”

男声不耐烦道：“我不是走背字嘛，等‘神荼’杀了毒蛇老五，我迟早会将失去的全都赢回来。”

听到这里，秦殇已经清楚了原委，其实男子的破袄就已经让他疑心。金庭山作为符师圣地，财力冠绝天下，山下的普通人只要不懒惰，一人做工就可以保证全家吃饱穿暖。秦殇悄悄将钱串挂到门上后离开了。侠客有江湖的十年夜雨，男女有生活的鸡零琐碎。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个多管闲事，天上的太阳只有一个，十日横空，多余的辉光并没有给人看得更清楚。秦殇到吕家铁铺取刀，吕铁匠不客气地仍在案桌上，摆手让他快走，或是快滚。秦殇只看一眼，道：“这是五品上元兵。”

吕铁匠不耐道：“好赖就这把了。”

秦殇放下这价值连城的宝刀，目光扫视一圈，径直走到货架前挑出一把最普通的刀器，又挑了长短合适的刀鞘。他先将刀鞘挂在腰间，左手按住，右手刀背抵颈。这是江湖侠客“刎颈之交”的仪式，兵器是他们最可靠、最长久的伴侣。秦殇认真道：“此刀长三尺三，就也叫它‘三尺三’了，以后以颈相托。”

随后收刀入鞘。吕铁匠摇头道：“修行者无不求一把好兵器而不可得，你偏要一把普通兵刃。”

秦殇抱拳道：“多谢好意，秦殇心领。但我有此刀，一路足以击浪，杀鳄，便是蛟龙起风波，我也可以一刀斩之。”

腰间有刀，秦殇的气息依旧内敛，身上却已然有刀客的凛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