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福田老汉一直呆在屋里抽烟,福田老汉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实在没得法子出来。不过,福田老汉对自己的大儿子杨志新还是有感情的。这不仅因为立新是长子,还因为立新老实听话。福田老汉年轻时是耕地的老把式。志新十了岁的时候福田就让他牵着牛和自己一起下田,志新十八九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很好地使用牛,成为大杨庄继福田之后又一个耕地打场的好把式。志新会用牛,不论什么样的牛在志新面前都乖乖的听话。志新有一副好嗓子,用牛的时候唱出的号子嘹亮、高亢,悠远绵长,苍凉中有些悲壮,舒缓中有些忧伤。当立新的号子响起的时候,大杨庄所有的人都会停下手里的活,侧耳倾听立新天籁般的声音,尤其是那些姑娘小媳妇们。姑娘时期的孙桂花就是被号子声吸引嫁给立新的。结婚后孙桂花就闹着分家,那时福田家人口多,孩子又小。孙桂花觉得自己两口是主要劳力,在一起吃亏了。福田老汉也没和她计较,毕竟给儿子找个女人不容易。分家时福田老汉把家里能用的东西基本上都给了大儿子,又在东村头的宅基地上给儿子盖了三间草屋。为了巩固儿子在村里的地位,多赚点公分,福田老汉推说自己的腰不行,不再驾牛犁地了,把生产队里耕田犁地的活全给了儿子。刚分家的那几年,两人的日子过的确实不错。可随着三个孩子的到来,生活就日见紧张起来。为了让孩子吃的好一点。孙桂花就到生产队的田里偷玉米、山芋、小麦,逮着什么偷什么。一旦被看青的老头逮着了,孙桂花就倒在地上耍赖。看青的人碍于福田、立新的面子,只好让她把东西拿走了。孙桂花尝到了甜头,更加撒泼打赖起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惹不起的人物。立新虽然心里难过,但拿女人也没法子,再说三个孩子也要生活。立新就这样矛盾地活着,平时只知干活,见人就低着头,也不和人说话。由于觉得丢杨家人,立新就更不敢见父亲,弄的父子竟然断了交往。不久,一场大病,苦闷的立新抛弃妻子,撒手人寰。立新去世后,孙桂花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日子就更困难了,福田老汉就经常过去帮着她。后来村里传说孙桂花和邻居大惯三好上了,福田老汉过去也看到几次大惯三在那帮忙,福田老汉一气就不再过去了。距离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每天上课都是大量的做模拟试卷,一做就是好几十张。姜志宇觉得自己对试卷已经有些麻痹了,每当看到老师抱着厚后的试卷走进教师,姜志宇的眼前便开始晃动起来,头便有些隐隐作痛。杨志宇越来越紧张。既期待着考试快点来临。又担心着倏然而至的高考。这无形中对杨志宇形成了很大的压力。最近有好多题目本来是会做的,结果却偏偏做错了,受到老师的严重批评,这让杨志宇更加的不自信起来。今天是语文课,教语文的陈竹老师提了个茶杯,却没有抱试卷,大家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陈竹老师快六十了,花白的头发,带着厚厚的眼镜。陈竹老师毕业于古京农业学院,后来不知怎的却到这样一个县级中学来教语文,听说是自己要求来的。陈竹老师拿了把椅子,在教师前面做下,打开杯子喝了口茶,然后问同学们上次的作业都做完了吗?同学们说做完了。陈竹老师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们许多人在骗我,不过也无所谓,最近你们也够辛苦的了。今天我就不布置作业了,和大家说说话,放松一下。”
陈老师的话音未落,下面立刻想起一片掌声,陈老师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停下来,然后清了清嗓子,用舒缓的声音说:“同学们,带完你们这一届我就要退休了!依照常理,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在这次高考中都能考出好成绩,实现自己的梦想。但这是不可能的!”
教室里一片肃然。“这就是现实,你们看我的白发,还是冲动的年龄吗?这是来源于我对目前教育的认识。我们的教育资源还很匮乏,无法满足社会的需要。我们是农村班,你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今年高三了,你们经过了十几年的教育,可以说是在学校中长大的,现在如果让你们回到农村,你们还能认识生养你们的土地吗?还能够扶上来犁,插上来秧,收上来麦子吗?”
“已经不能了!你们念书唯一的目的就是逃离土地,改变农民生活在最底层的命运,你们就是想通过学习,考取一个功名,取得一份你们认为的自尊,摆脱掉作为一个低级农民的身份,你们就是现实中的范进啊!”
“我们也不要自欺欺人,再有几个月,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将回到农村,你们就像做了个恶梦,醒来的时候一无所有,什么都不会。我几乎能够想见你们的失望迷惘,你们中的一部分人将开始从头认识土地,开始最原始的土里刨食的生活。一部分人不甘于命运的安排,背井离乡,出卖自己仅有的力气。”
“而那些有幸考上的几个呢?你们就成功了,幸福了?不,远远没有,你们只是从一个炼狱,到了另一个炼狱,你们会因为对你们毫无帮助的学习背负起承重的债务。你们会因为贫穷心理变的更加不平衡,你们会因为那些无用的所谓知识自命清高,却又慨叹身为下贱。你们会不自觉地把自己送进象牙塔,然后又无可奈何地走出来,开始人生的赌博和投机,在赌博和投机中逐渐充实和放大人类的劣根,让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分离,成为卑劣的碳水化合物。”
“而这些都不是我今天想谈的,我想带着大家亲近一下生养我们的土地,回想一下近乎忘却的记忆。土地,是人民的一个坎,数千年来我们都没跳出这个坎,只是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不断重复着轮回的命运。你们想一下,你们的生活环境和生质量有多少进步呢?”
“我认为,教育不是让人们脱离一个群体,而是让人们在一个群体中变得优秀,从而让整个群体优秀起来,形成先进的劳动生产力,然后让这种生产力和现有的资源牢固地结合,创造出更多的价值。我们有着广博肥沃的土地,有着绝大多数的农民。可我们的教育什么时候是面向农民、面向土地的呢。”
“按照我的想法,教育应该以提高整体国民的素质为目的。什么是国民素质?我觉得就是人民在这块土地上的生存能力。而我们的教育呢?我们的教育是让人们背离这块土地。我把这些分成前后两个时间段,前一段时间是在原始的生产方式而且毫无投入的情况下疯狂地掠夺,造成的结果是农民和土地都到了极贫极弱的边缘,形成了作为人口的劳动力的相对过剩。后一段时间是无所顾忌、急功近利,出卖那一部分没受过基本教育,除了体力一无所有的劳动力。造成的结果是道德的沦丧和文明的缺失,数以万计农民离开土地,魂魄一样漂泊在城市的边缘,超负荷地贡献着自己的体力,为了一个月几百元的工资。过着毫无质量、毫无保障的生活。他们永远成不了城里人,你们想一下以他们的工资不吃不喝要干多少年能够在上海买起一间五十平米的房子?他们又绝不愿意回到只能埋葬自己尸骨的土地上,回到那些几近原始的生活。他们将注定漂泊,客死他乡,而他们的子孙,将成为没有祖籍的游民。你们回去看一下,现在的农村还剩下哪些人在土地上劳作。现在许多人认为我们富了。可他们也只是有了点粮食,解决了温饱啊!陈竹老师停了一下,喝了口茶:“我希望你们中间能够走出真正的农民,新时代有尊严有身份的农民。当然,这只是我的梦想而已,你们继续学习,迎接你们的高考吧。”
说完这句话,下课的铃声响了,陈竹老师拎起茶杯,在断断续续的铃声里,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