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1 / 1)

李四感激地扶着金延辉向前走,没再说什么。都是警察,这点江湖事都知道,贼的江湖,各自都严守着自己的地盘儿,每个地盘儿上都有看地界的“瓢把子(贼头儿)”,贼跨了界,瓢把子就会带人除了这人。自己的地界儿上,众贼有个大事小情儿的,瓢把子也都能兜兜转转的住,贼偷了东西必须得先知会瓢把子,偷来的东西压住三五日确定没有捕快、警察上门讨要才能销赃。一般人家儿失窃,和警察关系好的,在三五日之内赶紧讨要还能追回来,晚了也就认命了。

今天,李四爷,一个“老”警察让小绺儿荣(偷)了严静姝的照相机,真是折了大面,多亏金延辉伸手相助,能补救的却也就这样了。

把金延辉送回家,天已渐晚,薄暮环着北京城四周,抬眼处,城墙上面,晕着一线红边儿,天还是蓝的,暗蓝,月已经早早挂上了,旁边有颗星儿闪亮。

门开了,迎门的既不是偃月儿也不是点星儿,马府的老管家逯然。

“随我来吧。”

逯然老管家阖好了门,自顾走在前边,门庑还没上灯,有些黑,李四提着步子跟着,迎面兰香,一飘即逝,左转,沿青石穿二道门来到了院子。逯老家院拿手一指正房,然后扭头就回了,李四只好尴尬地在门外院中咳嗽了一声。

“李四啊,进来。”

屋里是马六爷的声音,李四忙着掀帘推门而进……

随着门帘落下,院中空寂了。月光洒在房瓦上,层叠落在空地儿上,院子里按六合位,六口荷花缸,里面的金鱼入秋前已经换了木桶放暖房了,此时只有些残荷铺在缸里,泥中的藕已经睡了待着来年的春天。

“请马六先生安。”

李四每次来这里必是应事,但是也奇怪,甭管多急的事,见过了马六先生,心倒沉静了。

“回来啦?”

马六爷正在对着一碗印泥相面,“年头一荒,寻不着好的蓖麻油,这油下去倒把印泥子毁了。”

李四不太懂这文房之事,一时便插不上话,愣站着也瞅那碗红泥。

“可惜了,八宝俱全,调和之物难寻,可惜了。依旧是各归各班,各是各物。”

马六爷终于收回眼睛到李四身上:“风尘仆仆,坐。”

“谢座。”

李四后退了一步在一张椅子上轻轻坐下。

“案子查访得顺利?”

“也顺,也不顺。”

李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人易察,事难访,地方掣肘,江湖繁芜,中央有力只挣得拳打稀泥。”

“什么事也逃不过马六先生的心。”

“情推而已。先说说细节,再说说你想请我帮什么。”

马六爷把两手自自然地搭在扶手上,眼睛温和地看着李四。

“承蒙马六先生相助,在断箭上查到了登记的刁仕贵。”

“《彀中簿》,前朝的废档,没想到今朝得用。”

马六爷挥挥手,“不消客气。”

“访得那用箭之人乃刁仕贵后人刁怀远,为避京师警厅搜捕,跑到张家口亲族之中隐匿,我本打算以生意上的事胁迫他们交出嫌凶,谁知道这嫌凶亲族反遭了灭门……我推想可能是被这刁怀远所杀之人的亲族门派报仇所为。”

“哈,有仇必报,你这个案子,到了,还是江湖事。”

“遭灭门的已经确定是桓山派门人,被杀之人通过衣物勘验推断也是山西某门派,然后桓山派得知自己的门人被灭门,于是又在黑林中杀了死者这派的四人,以示报复……”

“江湖讲的是义,凭的是亲,懒得论个是非曲直。”

“朝堂论法那是我们警察干的事儿,门派要的是个脸。”

李四接口。

“最后还是刀子硬的说了算,千百年的鸟样子。”

马六爷把刚才捣印泥时挽着的袖口放下来,“我在北京通过电报局子也知道了,南北江湖都跟着你奔了张家口了。”

“什么?江湖都知道我察这案子?电报提到我了?”

李四紧张地站起来。

“玩笑而已,不约而同罢了,先后脚的事,没人提你察案子这事儿,唉,袖口到底还是沾了红泥,不济啦,做事也拖泥带水喽……”马六爷放平袖口才发现缎子边上还是粘了点红印泥,不禁自怨自艾。

李四这才止了心惊,原来并没有电报特意提自己的名字,凑巧江湖都过去了,这事儿自己早就知道。

“吓我一跳,不过自打我在北京察案子起,就一直有人踪着,去口儿外这一路上都没断过。”

李四又坐回椅子上,“那桓山遭灭门的就是因为白天我查访到了他们是嫌凶的藏匿之处,夜里就被灭门了。”

“跟着你的可是桓山派的对头?利用你找凶人躲着的地方。”

“也许。”

“嫌凶可曾被报复杀死?”

“未曾,被灭门的是吉同宸皮货店家,据了解,这店是桓山外门的买卖,现场勘验尸身并无刁怀远,这吉同宸一家死前都受了拷打,估计是想从他们嘴里问出凶人而不得,然后灭门报仇。”

马六先生手腕子因为刚才研磨硃砂有些僵,于是转动活血:“北京一案,因何杀人,这一趟可曾知晓?”

“依然不得所谓,不过这次可能找到了被炸身亡之人的姓名,所以特意赶回北京查实,然后从死者身边的人找新线索。”

“死者姓甚名谁?”

“彭樽。”

李四说出这个名字,马六爷活血转动的手腕子一停,但只有瞬间,又由原来里向旋转变作外向转动手腕了。两人迟愣了有两个呼吸的空当儿,马六爷显是活血化瘀得差不多了,把袖子开始往上卷,问道:“你来找我,何事相求?”

李四暗忖:问了姓名便就此打住,此人干什么的,什么来历出身……马六先生不想继续打听么?如此果断的一句“何事相求”就把话轻轻揭过去了?

“这灭了桓山‘吉同宸’的门派在现场留下印记请六先生认认?”

李四边说边把严静姝在吉同宸那里临摹标记的纸条拿出来交给马六先生。

马六爷接过纸仔细看了一会,然后把纸还给李四:“江湖门派如江之鲫,帮会杂如牛毛,记不得这许多故事。”

“马六先生不是有录册么?”

李四焦急问道。

“江山都易主了,前朝旧簿哪里护得周全。”

李四低头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李四重又挺直身体,温言说道:“还有个事,想对马六先生讲说。”

他等了一会,见马六爷并没有搭话儿,于是继续说道:“我们在市井、树林及堡子里外的山中还发现了许多江湖标记,其中……其中似乎有咱们老营的汛警。”

“汛警?那个翼的?谁人传汛警?”

马六爷头抬了起来,眼睛看着李四问。

李四苦笑了一下:“我的马六先生,以前在老营我就是个候等儿,塔希密(低职武官)这营汛关防乃是军机,我哪里全知晓?”

“可有临摹图样?”

李四又是一个苦笑:“让您见笑,回来匆忙,这标志未曾临摹,恰好同行的有个好友,用照相的机器将这些标记全照了下来,我本打算,把照相机带回京师,将胶卷冲洗出来请六先生辨认……谁想在火车站让一个小贼窃走了。”

话到这儿,李四看到了马六先生一脸的匪夷所思,赶紧接着解释道:“那照相机乃是西洋人新造的物什,只有这么大。”

李四指了指桌上一个巴掌大的四方小砚,“揣在兜里即可。”

马六点点头:“我还以为是像馆里那粗腿大眼的大木头箱子……还怪道你扛这么个巨物回来也不嫌累!”

马六爷乐了。

李四心情也一松,也笑了:“让马六先生笑话了,不过这拿贼的反让贼荣(偷)了,却是丢人。”

“你还记得那标记?可以画来。”

马六爷一推桌子上的纸,示意李四。

李四没动地方,不好意思地揪了揪下唇,回道:“不,不曾记得周全,只因看那标记似乎是篆书古文,所以猜到可能是咱老营营汛传递的机要。”

“这点断得对,老营‘与尔六军同’汛警从康熙爷大行那年启用,相请的文华、武英两殿大学士参与编排,取自篆书、金文、铭文变幻,与那江湖里一票子粗人用的自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判……”马六爷边说边又端起桌上那碗八宝印泥,用竹勺子搅拌,“你可曾找了车站小绺子的瓢把子?我这里可没他们的名簿子。”

“岂敢,马六先生簿子上记得都是江湖名门大派,江洋大盗,这寻常小贼连紫禁城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值不得上三一处的簿子。”

“京师不同于地方,国都,首善之区,这里的警察不似地方江湖,老柴(捕快、警察)不分老荣(贼)的肥(钱财),公事公办,只接警拿贼,不和贼商量着办,你要等破案可就需要时日,即使拿了贼人,这东西能不能找回来还两说。还不如你坐火车回一趟堡子里再临摹一下。”

马六爷不紧不慢地调和印泥。红油泥团裹着竹勺,越来越稠、越裹越紧,看得李四都担心竹勺折了。

“这点已经省得,幸好警厅有个同僚乃是前朝兵马司的,他前朝管着旧番役,这车站的小绺瓢把子(贼头儿)以前也是个番役,现在落了草儿,吃的是车站这一带,我们直接找他,诈他们盗的是军机物资……”李四回想起了金延辉佝偻的背和吃了酒见了贼人之后凶横的模样。

“好,等找到了交与我看。闲时在你管的地界儿帮我寻一寻,哪里存有上年头的蓖麻油,没有这个,这八宝俱废!”

马六爷不再和手里的印泥较劲了。

哈巴,哈苏文。

李四早上到侦缉大队的时候,哈巴,哈苏文警长正对手下几个警探布置着工作,其中还有大龙。

近日京城治安有些不太稳妥,大总统和议员们闹得不很痛快,大家安邦理国的策略有些龃龉,按理说国家大事儿与坊间的百姓何干?但毕竟是民国么,谁还不是个民意的代表呢?由是,京师的警察就得替上边多操着点心。哈苏文又接了什么任务,李四没兴趣,等着哈巴布置到了个节段,李四向跟前凑了凑,大龙早就看到了李四,此时才赶紧招呼:“师傅,您回来啦?”

“回来啦,还得回去。哈巴,你给我发的电报?”

“对啦。李四,你凶犯抓住了么?”

“抓啦,一会儿赵总长就过来提审。”

李四边说边乐,他忽地想起了严静姝,那个张嘴就来的小雀斑。

“师傅。真的?这下您立大功了。”

大龙兴奋地来了一嗓子。

“三等嘉禾勋章,下午你去趟内务部稽勋局给师傅取回来。”

“真的?假的?老李,别逗傻小子玩。”

哈巴让李四说的有点不知真假了。

李四哈哈大笑:“当然假的,案子真破了,勋章也得你戴。”

“逗我?”

“你又不是蛐蛐儿。哈巴,你电报上说山西会馆报失踪?彭樽?什么情况?”

“师傅,你刚离开北京,山西会馆就来报失踪了。”

大龙抢着要讨好李四。

李四一皱眉头:“怎么才拍发电报,耽搁这许多时日。”

大龙正要兴奋往下讲,听李四这一问便有些不知所措,扭头看着旁边的哈苏文。哈巴大咧咧地接过话儿:“这不是得腾出工夫儿察访么,当时也没往你这个案子上想,就是个失踪人口,让派出所查找呗。后来看你老不回来,怕你没了线索,就死马当个活马医,告知你有这么个事,看能不能帮助上你!”

“这个彭樽是山西会馆里面的什么人?”

李四单刀直入问道。

“师傅,这彭樽是个山西人,但不是会馆的人,会馆也是帮衬着乡党,替一个叫宏泰票号报的案,师傅坐。”

大龙一边给李四搬了把椅子一边替哈巴回答:“哈警长带着我们查访了一下,这个彭樽失踪的时间,正好是爆炸案的前一天,至今都没找到。北京城爆炸案后报失踪的共三十起。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还有的时间对不上,爆炸案后失踪有几个,都不考虑了,爆炸案前就失踪了且壮年的只有这一个,后来问了走丢那天见过他的人,说的穿着打扮和炸死的人也都对上了,于是报告了大队长,然后,哈、哈警长马上给您拍了电报。”

大龙一口气儿把经过向李四介绍了一遍,李四知道这一套活儿肯定不是哈巴干的,大龙跟了自己有些年了,办案的路数自己也没少教他,看也看会了。

“你挺能使唤孩子啊。”

李四冲哈巴点了点手指。

哈巴知道李四那逮谁跟谁翻脸的狗怂脾气,也不搭理他的挑衅。

大龙赶紧圆场:“都是哈警长亲自布置,我照着做,跑跑腿儿,师傅。”

“你确定彭樽就是死者?”

李四有些累了,懒得纠缠,直接问关键问题。

“这不等您么,李四警长。”

哈巴来劲儿了:“杀人的好歹还留下点嘛儿五的,验尸的常砉倒好,彻底把个尸身验没有了,怎么认?!”

“炸成那样,即使来了人也认不得。”

李四这么说,明摆着替丢了尸体的验尸官常砉开脱。

“所以啊,就等你回来拿主意,行,你回来了,彭樽这事交给你了啊!大龙。”

“哈警长?”

“这几天好好陪你师傅办事,这边的事儿等你师傅回去了再说。”

哈巴吩咐完了赶紧带着人走:“等您消息,回见您,李警长,有事儿言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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