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是苏恩曦,老人是她的曾祖母。 爹娘男帅女靓,都是小城里的风云人物,但感觉永远都在吵架。 老爹永远在指责老娘红杏出墙,老娘则反过来指责老爹不思进取,只会招惹狂蜂浪蝶。 吵得厉害了就摔锅丢碗,家中总是唱着锣鼓喧天的好戏,这时候拉扯老爹长大的曾祖母就含着泪哄这个劝那个,劝他们为了小囡(nan,一声)别把事情闹得太大,小囡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其实是懂事的,父母吵架她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但苏恩曦表现出来的状态完全不是曾祖母说的那般脆弱,某一次爹娘吵得正欢,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们过来看热闹。苏恩曦原本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玩着魔方,忽然丢掉魔方起身上去,揪住为首的男孩,劈头盖脸一顿暴打,打得男孩嚎啕大哭。 爹妈给惊到了,竟然停下不吵了要上来拉架,但苏恩曦早已打完收工拔腿就跑,跑得比兔子都快,跑了十几里地去城郊的老屋里找曾祖母去了。 那年她才两岁半。 曾祖母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这个小女孩正盘腿坐在屋前的茶树下啃甘蔗,因为刚刚长齐奶牙,还不太好用,她还知道用小刀先把甘蔗切成小条。 曾祖母是个旧式的老女人,旧到当年还缠过脚,足见苏恩曦长大的那座小城有多落后。别人都看曾祖母是个早该埋进地里的古董,但只有她能降住苏恩曦这个混世魔王。 苏恩曦遇到她就老实了,曾祖母叫她陪着捡豆子她就捡豆子,曾祖母没事让她做她就在旁边玩魔方,但必须坐在她能看到曾祖母的地方。 所有人包括爹妈都说苏恩曦是傻的,她会说话但是很少说,但打起人来那股子混劲连男孩都害怕,只有曾祖母反复说我家小囡是聪明的,我家小囡有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我家小囡的眼睛会说话... 风流倜傥的父母收入菲薄,连女儿上幼儿园的钱都付不起,或者说当这个钱和酒钱起冲突的时候还是酒钱优先。 所以他们渐渐地就不管苏恩曦了,把她丢给曾祖母也免去了很多麻烦。 曾祖母是农村户籍,有宅基地和自留地,门前还有两棵茶树,弯腰劳作的话,收入足够养活她和苏恩曦。她小心翼翼地盘算着收支,把茶商来收茶叶的钱藏在一个瓮里,上面压着几块石头。 老人并不太相信银行,直到某一天村里的年轻人赌输了钱,偷摸进来要掏床底下的瓮。老人醒来的时候,地下倒着个人,年仅三岁的孙女丢下手中的砖头,正准备把这个贼拖出去。 第二天曾祖母起早带着苏恩曦进城,在一家银行把钱存了一个定期存单,输密码的时候曾祖母让苏恩曦输,柜员急忙阻止,说孩子输完密码就忘,到时候还得找回密码太麻烦了。 曾祖母说没事,我家小囡聪明得很,我家小囡会记得,这是我家小囡将来结婚的嫁妆。 她就是这么无原则地相信她的曾孙女是个很厉害的孩子,虽然苏恩曦的厉害似乎只表现在村头追鸡撵狗村尾打小朋友这件事上。 老人的生命就像风中的蜡烛那样,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熄灭,那天她在给茶树摘虫的时候忽然倒下了,后脑着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医生很快宣布了她的死期,尽管她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有呼吸,能睁眼,但说不出话来。 苏恩曦默默地站在床头,握着曾祖母的手,谁去看她都不放开。这个蛮横粗野的女孩忽然变得特别安静,但她不哭,一滴泪都没有。 来看的人终究会走,那个寂静的夜里只剩下苏恩曦和曾祖母,曾祖母在黑暗中忽然睁开眼睛,蠕动着嘴唇问了一句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苏恩曦准确地报出了那张存单的密码,老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感觉到自己掌中那只枯瘦的手忽然失去了力量,但她站在那里,仍旧紧紧地握着,直到那只手彻底地冰冷了。 第二天苏恩曦就取出了存单里全部的钱,尽管父母努力想要留住这笔意外之财,但五岁的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曾祖母的后事全部安排好了。 那是一场风光大葬,旧式而且隆重,暴雪般翻飞的纸钱里,苏恩曦独自扶灵,一滴泪未流。 村里人这才惊讶地说还是老人家看得准啊,苏家的女儿其实是聪明的,一点都不傻。 …… 苏恩曦何止不傻,她早熟,早熟得匪夷所思,三岁的时候,应该就有个十几岁的智力水平。 当时她还对自己的血统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那种名为‘天演’的能力虽然没有完全觉醒,却已经潜移默化地发挥作用。 她之所以不说话是懒得说,以她的智商,跟同龄的孩子没什么好说的。 她一言不发就揍人是因为她容易心烦,世界在别人眼里是蓝天白云车水马龙,在她眼里全都是信息流。 她看一眼天上的云就知道风的流向,玩着魔方看电视剧每句台词都能记得。 从她记事起她就被铺天盖地的信息流包裹,她无法忽略它们无法安静,只要她睡醒就会本能地开始计算。 她很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去,如果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站定,凭着那过人的听力,无数的对话进入她的脑海,她能听出那里面的谄媚和欺骗。 人类才是最庞大的信息流,他们是那么地善于尔虞我诈。 她也知道对于父母来说自己是个意外,这对风流倜傥的男女因为她这个意外不得不结婚,他们各有各的风流各有各的生活,只是迫于面子和没钱所以没有离婚。 每当他们抱怨人生的不如意时,他们最烦的就是苏恩曦,他们吵架的时候手指并不指着对方而是指着苏恩曦,都是这个套索让他们不得不忍受眼下的生活,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苏恩曦甚至知道父母的相好是谁,就是住得不远的邻居,所以遇到他们的孩子,她就打得更狠一点。 但她从不跟曾祖母说,曾祖母以为年轻人只是还没长大,两口子之间搞出误会来。 苏恩曦离家出走了,那年她五岁,心理上大概是十八或者二十。她出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留在那座小城里的理由已经没有了。 她总是待在能看到曾祖母的地方,不是她害怕孤单,而是她得看顾那个孤单的老人,就像猫看顾它的饲主。 现在饲主死了,她也自由了。 ‘天乌乌,要落雨,海龙王,要娶某’,唯一值得留念的就是那首儿歌,真想再听一下,被那个老人抱在怀里,她是那么地干枯瘦小又那么温暖。 这是怪物般的小女孩唯一一件无法分析理解的事,只有在曾祖母怀抱里的时候,世界是简单、干净而又清晰的。蓝天是蓝天,白云是白云,狂暴的信息流停滞不动。 只有那首歌缓缓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