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的时候已是三更天。偌然像个孩童般牵着我的手,一甩一甩走得十分愉悦。我总觉得这样有些怪异,但大晚上的街上实在没人,他也高兴,于是便随他牵着,他笑得分外开心。
昀骞已经不在我房间,踏雪在凳子上趴着,听见我们的动静,直起身子来看。偌然拉着我的手,笑道:“很晚了,去睡吧。”语气里是我十分顶不住的温柔。
踏雪笑得奸诈:“得手了?”
敢情它是早就知道了的。偌然十分臭屁地道:“那是自然,我偌然是谁啊。”
我的老脸火辣辣地烧着,咳一声道:“再不睡就天亮了。”然后将偌然丢出房间。
寒梅盘在枕头上睡得很香,我将它拎到一边,自己躺进被窝,踏雪也睡眼惺忪地跳上来,张嘴似乎又准备就偌然和我之间的事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调侃,我打个呵欠及时制止:“小屁孩不许这么好奇。”换来它不满的嚷嚷。
它在耳边聒噪得厉害。我翻身向内,有些恍惚。
偌昔阁。偌然。梓昔。
我在心中叹一口气,闭眼入眠。
再睁眼时自己身处偌昔阁。门上空荡荡的,字还没题上去。偌然的眼睛笑成好看的弧度:“梓昔,喜欢这里么?”
我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阴阳师做梦与寻常人不一样,八成是我睡前想得太多,灵力带我梦见前生的事。
和前世的情人见面,感觉十分微妙,他一心以为我就是那个人,实际上我却不是。被他如此热情地对待……我只能假装自己也很热情:“很喜欢啊,你肯定费了许多心思吧!”
兴许是有点笑得太夸张。他先是一愣,随即又绽开微笑:“区区竹屋,凭我本事,哪需要什么心思。”
唔,敢情偌然还是个凡人的时候自我感觉就已然如此良好。
他扶着我的双肩,深情款款道:“梓昔,你真的不后悔么?”
额,因为我是梓笙而不是梓昔,对这番话反应还是慢了片刻,落在他眼中却是犹豫。他连忙道:“不过你现下后悔也没有用,你就要成为我的娘子了。”
如此偏执又洋洋得意的模样,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我笑道:“怎会后悔。我……我是你弱水三千中的一瓢,不是么。”
这话其实忒恶心,我说出来都有点受不住,他却十分受用,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梓昔,你终于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了!”说着又将我搂在怀中。
我身子轻轻一僵,片刻后缓缓放松,双手迟疑着环住他的背:“嗯,我明白啊。”
明白你有多爱梓昔。
他放开我,兴致勃勃地将我拉到屋前:“你说我们的新居叫什么名字比较好?”
我想也没想:“偌昔阁啊。”
他道:“若昔阁……好名字,就这么定了!”说着兴冲冲地入屋子,拿出文房四宝准备题字。我这辈子没见过他写字,于是在旁边观摩了片刻。他手腕悬空,笔走龙蛇,“若昔阁”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入纸,和偌昔阁的字迹一样。
我道:“你写错字了。”
他提着毛笔:“嗯?”
我执起小狼毫,在旁边一张宣纸上写个“偌”字,然后道:“我说的‘偌’,是单人旁加个若的那个偌,不是这个若。”
他的眼底滑过一丝冷光:“偌然的偌?”
我瞧着他一脸惊讶的表情,不明所以地道:“对啊,偌然的偌。”
他突然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你怎地还想着那个奸夫,连我亲手建的屋子也要题上他的名字?!”
情况直转而下,我实在不太理解。我和他还没有成亲,就算认识了别的男人,也不该就是叫做奸夫。而且这个所谓的奸夫,不正是偌然他自己。这让我情何以堪哪。
我脖子被他掐了许久,险些呼吸不过来,于是睁眼,梦就醒了。胸口位置十分沉重,我艰难地抬头瞧了一眼,踏雪和寒梅不知道怎么睡的,都在我胸口压着,难怪我做恶梦。我毫不犹豫将它们丢下去,却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墨迟当年下凡的名字叫安若恒,那偌然又是谁?
留在王府实在无聊得很,踏雪寒梅抱成一团呼哧呼哧地睡,偌然八成被赵云湘缠着,昀骞那边肯定要和苏瑾嫣风花雪月。个个都是一对一对的,剩下我这个孤身寡人,颇有些寂寞。
我开了房门往外走,决定先去叨扰一下昀骞。昨夜为了追偌然,将他丢在房间里,似乎有些不厚道,需要道个歉。
我小心翼翼敲响他的房门。他开了门便转身入屋,感觉不太想见我。
我赔着笑脸走进去:“嘿嘿,我是来道歉的。”
昀骞回头看着我,不语。
我道:“那个,我昨晚得罪了偌然,所以追出去和他解释。”
昀骞依旧不语。
我的老脸有些挂不住,眼睛忽然瞟到旁边衣架子上挂着一件黑色外袍,上面有个灰色的脚印,似乎是本姑娘昨天晚上无意所为,于是干咳一声:“那个,昨夜急着追偌然,不小心踩到你的衣裳。玉皇大帝在上,我不是故意的。”
“我忘了让下人拿去洗。”他开口打断我,“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怎么感觉他依旧在生气。我点头道:“就这些了。”
他道:“你的修为有一半在我身上。”
我想了想,好像是:“……”
他道:“你不打算要回去?”
我搓一搓下巴,郑重道:“我觉得,那血你已经喝下去,实在没法原封不动地还出来。”应该说,任何东西进了嘴,出来的都一定不是原物。
他道:“那,有没有办法可以将修为还给你?”
“唔。”我再搓一搓下巴,“没有。”
“……”
我笑道:“我又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修为给了就算了。你看我现下在王府吃得好住得好,根本不用出去收妖,分你一点修为其实也没什么,还能少些头疼想着如何保护你。”这样一打算盘,我分明还有赚。从今往后,我不用像现下一样殷勤,至少获得了自由啊!
他的眉蹙得更深:“在我身边,你很头疼?”
“额,只是这么一说而已。你若是真的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以后换过来,人前我是你的护卫,人后你是我的护卫,为我做牛做马?”
他立刻点头答应。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昀骞这个人喜欢自己虐自己。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传来苏瑾嫣温柔的声音:“世子?”
一大早就来和昀骞培养感情,不枉我带她入王府。我笑着对他挤挤眼睛:“瑾嫣找你有事,我就先闪啦!”
他揪住我的后衣领,挑着眉道:“我和瑾嫣没什么,你无需闪。”
苏瑾嫣推门进来,愣了一愣。我横竖没事,权当看一场戏,看窈窕淑女如何攻破面瘫美男的芳心,于是傻笑道:“瑾嫣你和昀骞尽管玩你们的。”说完对她打个眼色,表示恰当时机我会溜走。
文人儒士的乐子非常少。苏瑾嫣提议去花园赏花,于是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出门,非常自觉地放慢脚步,落在他们身后。
一个俊朗过人,一个微笑倾城,果真是完美的一对。我暗暗叹气。偌然说司命仙君给人安排情劫都会挑最为恰当的人,果然不假。苏瑾嫣长得美,又了解昀骞,加上月老绑了红线……其实即便我不做什么,他们也早晚会一起的吧。
小风慢悠悠地吹着,在我心中吹出两分凄凉的秋意。
路上偶遇赵云湘和偌然一行人。赵云湘看见我,携我的手笑得那叫一个温婉动人。偌然站在她身边微笑,月白色的袍子在阳光下如飘然出尘。
赵云湘道:“梓笙姐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逛一逛,偌然公子说,一会儿教我下棋。”
下棋此等枯燥且伤神的活动,我一向不爱参与。正要婉拒,突然瞧见偌然在旁边一脸期待。我猛然想起他以往为我吃过的苦,打算咬咬牙应了,当是陪他,昀骞却忽然开口道:“梓笙,昨夜你应承过,今晚与我去放河灯。”
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我正准备点头,突然听见偌然在旁边重重咳一声。他和昀骞的表情如出一辙,一动不动地瞧着我。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说什么“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让我学会一个深刻的道理——在恰当的时候要懂得放弃该放弃的。
此时此刻我看着偌然和昀骞之间微妙对峙起来的气氛,有些不知所措。那篇文章的大前提是,熊掌和鱼我都是想要的。而现下的问题是,我不想去下棋,我想去放河灯。但叫我下棋的人是我上辈子的情人,我若是当着他的面跟别的男子走了,他的心大概会碎成一地。
其实明明只是选去处,怎地我总觉得自己像在选夫婿,偌然和昀骞有种快打起来的感觉?
苏瑾嫣的脸色有点难看。我不动声色地插到昀骞和偌然中间,笑嘿嘿道:“要不我现在先去下棋,晚上再去放河灯……”
“不行。”两人同时斩钉截铁地开口。我抖了一抖。偌然笑道:“梓笙,下完棋,我和你回偌昔阁逛一逛,你许久没有回过村子了吧。”
我明明昨天才回去过……
昀骞淡淡道:“我记得你刚入府的时候,和我说过你想出去看花灯。”
这么久远的事你居然也还记得……
我为难地抓一抓脑袋,这两件事之间明明就没有矛盾,为什么不可以同时进行。我求救地看向苏瑾嫣,她语气凉凉的:“你自己决定。”
天边一行飞鸟悠悠然游过,我无语望苍天。跟昀骞走,偌然和苏瑾嫣的玻璃心会受伤害;跟偌然走,我就要忍受一个下午的无聊。
片刻之后我淡定道:“我有些不太舒服……所以我决定回屋睡觉。”然后果断转身,无视他们,义无反顾跑离现场,一头扎回自己房间。
踏雪看着我慌慌张张的模样,歪一歪脑袋:“怎么了?”
我脱力地滚进被窝,闷声道:“没事,睡觉吧。”
寒梅噙着笑坐在一边:“我记得你才刚睡醒没多久?”
我拉过被子捂住脑袋,将它们的声音隔绝在被子外头。
外边的太阳明晃晃的,房间里出奇的寂静。大白天我根本睡不着,于是懊恼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心中暗暗鄙视两个始作俑者。偌然也就算了,昀骞究竟是哪根神经没搭对,正经情劫对象明明在他旁边,还光明正大地约我看花灯。
实在睡不下去,我抓抓脑袋起身。房间背阳,外头阳光灿烂,里头却有些昏暗,踏雪和寒梅不在,我一个人坐着,觉得自己甚凄凉。
外头有人拍门,打开门却是浅玉。她气喘吁吁道:“昨晚王爷遇鬼的事,府中的丫鬟知道了。今日她们私下讨论世子引鬼怪入府,是扫把星……正好被王爷听见……王爷正大发雷霆呢!王爷夫人说是你说的,此刻准备叫你去对质!”
话音刚落,走廊尽处一个身影缓缓而来,正是碧琉。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浅玉,淡淡地说:“梓笙,夫人叫你。”
丫鬟们再惧怕昀骞,也不会傻到当着王爷的面胡说。我淡定一笑,跟着她往前走。
正厅之中一行人神色肃然。昀骞站在一边,随意且安然。小寻坐在他肩上,眨着大眼睛。
两个丫鬟瑟瑟发抖:“王、王爷,世子会招鬼怪,我、我们这些下人都是知道的……奴婢、奴婢亲眼见过世子身边有鬼魂……”
王爷狠狠一拍桌面:“荒谬!”脸上尽是怒气。
确实很荒谬,连小寻都没有瞧见,还敢自称亲眼见过他身边有鬼魂。王爷瞧见我,立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恭敬道:“回王爷,夫人说得的确没错,世子八字奇轻,易招鬼怪。”
王爷轻轻一愣,有些痛心地瞧着昀骞。王爷夫人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微微瞟向他。满屋子的人中只有他依旧淡定地站着,优哉又游哉。
如此镇静的表情实在很不好玩,我瞥他一眼,认真道:“但只是以前。”
王爷夫人轻轻一震的表情令我十分满意。我道:“昀……世子确实八字奇轻,易招鬼怪,但这归根到底,是因为他福气过人,命格尊贵。好比墙边那只古董花瓶,它虽然易碎,但不代表它本身没有价值。世子此前的富贵命引来鬼怪觊觎,但此刻命数已然不同。他在王府,不单不会引来鬼怪,还可以抵御鬼怪侵入。靖南王府有了世子,如鱼得水,家宅会愈发兴旺,王爷仕途也会愈发顺利。”
说完之后我与他对视一眼,默契一笑。王爷道:“你确定骞儿从此以后,不再会招惹鬼怪?”
我咧开嘴笑:“这是自然。昨夜您也看见了,那胆大包天、敢去侵犯王爷的鬼魂,最后被世子吓离。”
王爷原本对昀骞的事心存不安,听了我的话,开怀大笑,直呼雨汀生了个好儿子。王爷夫人的诡计以失败告终,脸上不动声色,却轻轻瞟我一眼,眉间若有冷霜。我只能假装没看到,实在想不懂她为何总要折腾昀骞,明明雨汀夫人已然去世,再没有人可以和她相争,她这样究竟为的什么。
出了正厅,我与昀骞并肩走在曲廊上。我笑道:“还好我及时驾到,不然你又要给她摆一道。”
他道:“摆就摆,我又没怕过。”
“也是,而且今时不同往日,现下你不爽的话,大可以驱小鬼去吓她们。”
他默默斜我一眼:“……做人不能太无耻。”
我嘿嘿一笑,没有接话。
荷塘之中绿叶层叠,粉嫩的荷花上沾了水珠,分外好看。他道:“如何,今夜看河灯,你要去么?”
我长叹一口气:“我也很想去,只是……”若是让偌然知道我私下和昀骞出去,他又该用受伤的眼神瞧我了。
昀骞微抬下巴:“只是你怕偌然晓得?无妨,我有办法。”
他的模样微微狡黠,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用过午饭后我回房间,偌然在门口欲言又止地瞧我。
我推开房门将他让进屋里:“怎么,找我有事?”
偌然挣扎片刻道:“赵云湘不知在何处听了什么姻缘石的传说,说今夜是最好时机,硬要拉着我去……”
我在心中扑哧一笑。
偌然抱歉地对我道:“所以……所以今夜我不能陪你回偌昔阁了……你知道的……之前她为我受过伤……”
我深明大义地道:“没事没事,偌昔阁想何时回都可以。赵云湘以血肉之躯为你挡下元宝的爪子,你会内疚也很自然。你与她去吧,我不打紧。”
他依旧用愧疚的眸子瞅着我,模样甚是哀怨,仿佛爽约的人是我。我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乖啦,没事啦,明日后日大后日,来日方长,到时候再补回来就得了?”
他点点头,却依旧杵在那里不肯走。
我压着满心思可以去看花灯的喜悦,淡定道:“还有事?”
他像个小孩般微笑:“梓昔,我想抱抱你。”
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嘞,听了他这句话,有种被调戏的感觉。但细细一想,从认识他到如今,我压根没少被他调戏过。何况他方才叫的是梓昔,我身为梓昔的转世,抱一下也不会少块肉。
于是我轻轻叹一口气,张开双臂,他心满意足地扑上来将我搂在怀里。
等偌然和赵云湘出了门,我溜过去找昀骞。敲开房门他走出来,我的眼前一亮。他换上了淡蓝色的衣衫,衣襟袖口有同色暗纹,行走间如波光潋滟。
我围着他绕了一圈:“啧啧啧,昀骞你以后就穿这个得了,省得总是黑色,死气沉沉。”
他任由我在他身边跳来跳去,轻轻扬眉:“有这么夸张?”
我想了想,诚恳道:“平日的你像一只玄鸦,今日像一只翠鸟。”
昀骞:“……”
我道:“诶诶,你去哪里。”
他眼皮也没有抬:“把衣服换了。”
我:“……”
千方百计地阻止了他换衣服,片刻之后总算出门。吃酒放河灯此等大雅之事,本应叫上苏瑾嫣。可昀骞说她平日太过拘束,一起同行只会让我们玩不开。我的心中浮起两分龌龊的喜悦。
辰时,长安城里的灯一一亮起,暖光叆叆,似云霞渺渺。我一向是个爱看花灯的人,瞧着灯火灿烂于融融夜色之中,心情会不自觉地变好。长安的人有些多,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我跟在昀骞身后钻来钻去,几次险些跟丢。昀骞瞧见我的窘况,伸出手。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催促道:“拉上,不然走丢了,很麻烦。”
几个人从我们之间穿过。我和昀骞被他们撞开,无奈地看着对方,耸一耸肩。等人终于过了,我连忙走上去,握住他的手,抬袖擦一擦额头:“今夜长安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他微微泛开笑容,纤薄如纸:“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去放河灯。”
他拉着我左拐右拐,走得飞快,恰恰能让人群开一条小缝,又恰恰能让我过去。街上有些人认出他的身份,狐疑地看着他和他牵着的本姑娘。我伸手挡着脸继续走,有昀骞在,他断然不会让我摔死。走了几步,他却停住。
卖脸谱的小摊前,昀骞拎起两个黑脸,递给我一个。我瞧一眼上头花俏的图案,丢回给他:“我不要。”
他挑眉道:“不戴上的话,走在路上会很招摇,你不在意?”
我道:“昀骞世子你的脑子怎地突然拐不过弯了。你一个人走是招摇,带个人走就更招摇。我不一样,我只是个阴阳师,我的脸一点都不招摇。你戴上,我牵着你走就好了。”
昀骞:“……”
我拿着脸谱道:“而且你挑的这个花色也不好,为什么要带黑色。”说着拿起旁边蓝色的塞到他手里,“我觉得蓝色比较好。”
他修长的手指拿着蓝色脸谱,和它大眼对大眼瞪了片刻,似笑非笑:“蓝色?我很桀骜不驯?”
我眨眨眼睛,突然明白他什么意思。脸谱颜色总是对应着一种性格,黑色不苟言笑,蓝色桀骜不驯。我道:“哦,没有,我只是觉得,蓝色和你的衣衫比较搭。”
昀骞:“……”
他带上脸谱,隐在人群之中,总算低调了一些。我和他牵着的手小心地藏在了袖中,微暖传来,让我有些浮想联翩,一时竟有种错觉,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水巷两岸聚了不少的人。河面上飘了星星点点的河灯,如流光飞舞。风过水波摇曳,垂岸杨柳曼妙摇摆。我兴致勃勃地将昀骞拉到河岸,看着他们一个放一个等,姑娘温柔低眉颜若灿阳,男子腼腆浅笑洇开水中,各自拿着细楷写有自己名字的花灯,脸上溢满幸福。
我忍不住戳一戳昀骞:“诶诶,他们怎地笑得如此娇羞。”
他瞧着我,脸上浮起一种难以说明的神色:“……我觉得那不叫娇羞。”
我摆摆手:“这不是重点不是重点。”
他目光悠远地瞧着河面上摇曳的花灯,淡淡道:“河灯上写着心上人的名字,用于传情。”
我被惊吓了,情不自禁地瞧向那一对一对的小情人。昀骞估计误读了我的情绪,淡笑道:“怎么,你也想?”
我摆手道:“我一点也不想。凡夫俗子果然就是凡夫俗子,河灯这种东西是用于悼念亲人的,何以到了他们嘴里变成了传情的用途。你看,河上不还飘着一些怨魂么,都是收到亲人心意,来这里见面的。”
昀骞:“……”
我道:“咦,你将什么收在了身后?”
他顶着面瘫脸:“没有。”
旁边有一棵大树,我拉起昀骞,运起轻功跳起,在树杈上俯瞰下面的河。河灯飘在水面如注满星辰的银河,缓缓流淌,夹着碎光。我一边晃腿一边道:“小时候我总喜欢在高一些的地方坐,觉得如此俯视大地,一切都在我脚下。”
昀骞一脸了然:“难怪你那时硬要睡屋顶。”
我道:“……明明是你要睡,我在保护你!”
“那我换一句。”他歪脑袋想了想,“唔,难怪你每次教我驱妖,都一定要在屋顶。”
我磨着牙道:“……难道你要我在房间里放鬼怪,然后你满屋子追着它打么?”
他似笑非笑:“我觉得妖魔鬼怪偷袭我的时候,不会理会我究竟在不在屋顶。”
我:“……”
最近昀骞真是越来越嚣张了。我道:“你是不是觉得身上有了我的修为。”差点咬到舌头说成骨肉,“就不需要我了,所以欺负我。”
他半眯着双眼看我:“今日不断用言语刺我的人是谁来着?”
我循循善诱:“这不一样。我是姑娘,我刺你可以,你是男子,你刺我就不可以。”
“凭什么。”
我想了想:“凭你是我的护卫。”
昀骞:“……”
脚下暖光缓缓流动,真是一派美好的场景。昀骞就在身边,身上淡淡的茶香传来,我的头脑蓦地有些不清晰。踏雪曾问我,偌然和昀骞我究竟钟情于哪一个,实话说我也不晓得。可如果非要嫁一个,我会选昀骞。光是踏实这一条,就让偌然望尘莫及。
呸,二十岁大龄未嫁女子何德何能对这两朵美男子心有遐想。一个是梓昔的,一个是苏瑾嫣的,都不是我梓笙的,想也没用。
这样在脑中一想,心底又开始觉得自己颇凄惨,看花灯的兴致一时全无。我撑着树杈欲站起来,忽然一个打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身子已经往下栽去。眼前一花,一个淡蓝色的身影跟我一起掉下来,如墨的双眸静静瞧我。我觉得自己真是个人才,在这种时候还能辨别出他眼神中有担心。
也就是那一瞬的走神,运起轻功已经晚了,只勉强调了个方向,让脚先落地,结果听到清脆的响声,腿一软我直接坐到了地上。
“……这都能摔,你真没用。”他无可奈何蹲到我面前,“还好么?”
我本着大无畏的精神,淡定道:“没事,骨头没有折。”
他半眯着眼睛瞧着我,我嘿嘿一笑:“就是崴了一下。”
他:“……”
脚踝疼得厉害,我尝试着站起身子,最后失败,只好单脚跳。世间万物为何都至少有两只腿呢?因为一条受伤了,还能用另一条移动,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跳来跳去实在有些不雅,王府又甚远,昀骞果断将我背起。我趴在他身上,想起那夜他背我回房间,不禁莞尔。从认识他到现在,我帮他收拾的烂摊子不少,他救我、帮我的次数也颇多。如今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背着我往前走,让我有种不管风雨多大,我们始终会同路的错觉。
回到房间,踏雪寒梅张嘴欲言,嘴被我捂住。我嘿嘿嘿地送走昀骞,然后翻出药酒,坐到床边。
踏雪眯着眼睛道:“你昨夜才和偌然……今日就和昀骞……”
说得像我昨夜和偌然做了什么,今日又和昀骞做了什么似的。我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出去不小心崴了脚,昀骞背我回来而已。”说着用力揉一揉脚踝,疼得龇牙咧嘴,“你莫要将此事告诉偌然,我不想他胡思乱想。”
它阴恻恻地笑道:“可以啊。不过,你用什么来贿赂我?”笑着拉过寒梅,“不单只我,还有寒梅。”
我将药酒递到它们面前:“给,不用找了。”它们捏着鼻子躲到一边。
偌然回来得有些晚。入了房门闻到药酒味道,皱着眉问发生什么事。我只含糊道脚不小心崴了。他无奈地瞧了我片刻,叹口气,一挥衣袖将我的脚伤治好,看得我目瞪口呆,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免死金牌。
他神色疲倦,却不肯离去,固执要坐在床边等我睡着。我十分不自在,于是翻身朝内,心中有空空落落的感觉。
我瞧着的是偌然,偌然瞧着的却是梓昔。
前世今生,他是否明白,我现下是梓笙,不是梓昔。
次日一大早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我睡眼惺忪地起身,浅玉说王爷唤我有事。原来王爷今日上朝,发现皇上的病依旧没好,觉得有些蹊跷,打算带我和昀骞入宫瞧一瞧,未时出发。
说起来从贴出皇榜到现在,都已经有两个月了,看来皇上这病的确不正常。我悠悠然回房间画符准备,打开房门却看到偌然坐在桌边,右手拿着昨夜昀骞的蓝色脸谱。我的心咯噔一响,下意识看向踏雪。它对我摇一摇脑袋,表示什么都没说过。
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倒出一杯茶淡定道:“怎么,今日不用去陪赵云湘?”
他摇摇头:“昨夜她玩得太累,应该要睡到午时。”说着对我扬一扬脸谱,“这东西哪儿来的?”
我随意地看一眼,轻飘飘道:“没有,昨夜无聊,顺手买的。”
他淡淡“哦”一声,将脸谱放到一边,没有怀疑。
画符一向是件极其无趣极其枯燥的事。这东西和画丹青不一样,没有发挥的空间,也没有美感可言。我的手需要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一张又一张,画得手软。偌然趴在旁边瞧我:“你画这么多作甚,长安有这么多的鬼怪么?”
进宫的事我也没打算瞒他,于是我直接道:“王爷说皇上病得有些蹊跷,叫我随他入宫瞧一瞧。横竖也是进去,当然一并把法阵也布了,免除后顾之忧。”说完放下朱砂笔道,“诶,偌然,有没有什么办法,将一张符弄成一百张符?”
“你当我是活体印刷么。”他打个呵欠,突然道,“不对,你是一个人去,还是和昀骞两个人一起入宫?”
偌然抓的重点永远都让我莫名其妙:“我们跟着王爷一起去的,你说算不算两个人?”
偌然立刻道:“我也去。”
我想了想,多个偌然似乎也不错,说到底他是免死金牌,万一遇上个什么意外,有了他多保险。于是我道:“行啊,你去和王爷说,他若是准了,一起去就一起去,当做游玩也好。”
他的眼中立刻有繁星闪烁,感动地摇着我:“梓昔,你愿意让我去?”
虽说我确实是第一次让他跟随,可这语气为什么这么像“你真的愿意嫁给我”?我耸耸肩:“能不能去还要看王爷,你赶紧去问吧,我们未时就要出发了。”
于是偌然迅速地离去,我继续待在房中画符。
没多久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我正想着偌然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苏瑾嫣软软的声音却响起:“你准备和无倾入宫?”
回头正好看见她穿墙进来,倒是不怕被下人看见。我点头道:“是啊,你也想去?”
她抬起衣袖懒懒地打个呵欠:“我不想去,也不想你们去。”
我心中微微一跳:“怎么?”
她慢悠悠道:“皇帝刚病的时候,我去查探过一次。他身边潜伏了一只狼妖,修为在我之上,你和无倾若是贸贸然进去,铁定出不来。”
我皱眉道:“狼妖?修为多高?我们联手能将它收服么?”
“不是修为的问题。”苏瑾嫣摇头肃然道,“那狼妖,是锦妃。”
我微微一愣,锦妃的事,我略有耳闻。她是半年前新入宫的妃子,听说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姿,深得皇上宠爱,在朝中势力不小,确实可以不动声色地将我们捏死。
苏瑾嫣道:“皇上正是因长时间受狼妖妖气所侵,身子才会愈发虚弱。”
我啧一声,忍不住道:“妖精怎地都这么奇怪,非要到凡间来找男人?我看妖精多数都美得不可方物,为何眼光这么低,看上凡人?”
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让苏瑾嫣中了箭,连忙嘿嘿笑道:“我说得不是你啊,昀骞不算是凡人。”
她端着淡定的脸:“没什么。”说着轻轻一敲桌面,“总之你和无倾最好不要入宫,免得锦妃狼性大发,你们会很麻烦。”
我道:“问题是,昀骞他爹靖南王是个忠心赤胆的臣子。你没看见,今日他上朝回来,眉头几乎能夹死踏雪。”
踏雪在旁边狠狠瞪我一眼。
苏瑾嫣想了想,点头道:“那这样吧,你们将我带去。我现了真身跟着你,就当是你们的灵兽。这样出了什么事,我也好帮忙。”
多么善良且解人意的姑娘,我第一次如此感激昀骞的桃花运。
未时左右,我在正厅里等着昀骞和王爷。苏瑾嫣乖乖地趴在笼子里,优雅且淡定。王爷威严入厅,昀骞跟在他身后,长发束到头顶,加了一个紫金冠,身上的暗红色外袍更是显得他格外倜傥。
我扁着嘴对昀骞道:“你们都穿得如此隆重,更显得我是个丫鬟了,明明我也是贵客……”
昀骞笑得动人:“穿玉兰白衣裳的人,通常会显得比别人更优雅一些。”
我闪着泪花瞧向他:“真的么?”
他道:“真的。”然后正色道,“虽然在你身上得不到体现。”
我:“……”
偌然说要来,结果迟迟未到。王爷道:“他中午来找本王,说想入宫见识见识。但我们此行不是游玩,所以本王没有准。”
偌然个白痴,这样的借口王爷当然不会准。
其实他若真的想去,经不经得王爷同意也无所谓。敲晕了房间那位赵云湘,他就彻头彻尾地是个自由身,蹿去街上吃牛杂都没人管得了他。何况我现下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前世情人,每次出事他都及时赶到,这次也一定不例外。
收拾好一切,我带着苏瑾嫣,跟在昀骞和王爷身后,走出府外。刚上车,马就开始莫名躁动,嘶吼不停。我狐疑地探出脑袋,往上瞧了一眼,翠珠宝盖顶蓬上躺了两只猫,一黑一白,咧着嘴对我笑,吓了我一跳。
王爷在马车里喊:“梓笙,外面是不是有什么?”
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然后狠狠瞪它们一眼,掏出两张符,将马对妖气的感知封去,坐回马车之中。马匹总算安静下来,在马夫的驱赶下,悠悠然带着我们上路。
王爷此番以皇叔的身份入宫,带了“很会治病”的活神仙我,以及学过一些医术的靖南王世子昀骞,一起看望他的皇帝侄儿。马车颠簸了一段时间,终于到御书房。御书房前站了两个人,均来自民间,自称是神医,老太医正准备将他们带进去。王爷趁机举荐我,让我一起入御书房。
片刻后我和两位民间神医一起跪在中间。皇帝的书房设计得十分别致,像一处雅居,墙上挂着许多大家的书法,正前方还有一幅丁香图,遍地的花瓣似铺就紫色地毯。
王爷和皇上在一旁闲聊,大概是询问他身子好一些没之类的话。昀骞也恭恭敬敬在旁边站着,明明是嫡亲的堂哥,言语间却十分拘束。
皇上十分年轻,顶多比昀骞大个一两岁,脸很白,眉目干净,若不是龙袍在身,我定会以为他是个寻常书生。他说话时伴了几声轻咳,不严重,一直断断续续。
果然是受了妖气影响。锦妃是狼妖,只要她一直在皇上身边,他的身子就会一直虚弱。该如何将他治好,又不惹怒锦妃,真是个纠结的问题。
跪得腿软,他们总算肯理会我们。两位民间神医医术高超,悬丝诊脉,一致确定皇上是肺痨。我自然也跟着说是肺痨。皇上微微蹙眉,声音清清朗朗:“你没有为朕把脉,也知道是何疾?”
我心虚地一笑:“回皇上,梓笙一向以气为人诊断。”
他淡淡“哦”一声,似乎没有怀疑。我的心却跳到了嗓子眼。娘哎,我刚刚是不是在欺君,被发现了是不是会被诛九族。
只需一碗符水,便可将皇上身上的妖气散去。两位民间神医下去药膳房熬药。我为免令人怀疑,只好也跟着去了,假惺惺地用砂锅将符水煮沸,弄出一碗黑乎乎的东西。端到皇上面前时,他皱着眉瞧了许久,本就苍白的脸因咳嗽添上几分不自然的红。
皇上瞧着我,满是怀疑。王爷及时开口:“皇上大可放心,梓笙是臣的心腹,在臣的府上住了许久。”
皇上看着碗犹疑了片刻,才总算肯端起。假如是我,要是来个陌生人,端上一碗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一定觉得他想毒死我。
符水毕竟不是药,祛除妖气只是片刻的事。皇上喝下之后,薄樱般的唇上描了粉色,气色缓缓变好,原本有些白雾的眼睛也变得清澈起来,微微展颜:“朕觉得舒服多了。”说着瞧向我,“你的医术的确不错。”
果真是个眉目清秀、看着让人舒心的美男子,难怪狼妖锦妃不愿离去。旁边两个神医看向我,眼神中含了几分钦佩。
外头一个太监突然高声喊:“锦妃娘娘驾到——”
我连忙退下到一边。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慢慢走进,眉目间尽是冷漠,抿着薄薄的唇,一路到皇上的案桌前,语气微冷:“参见皇上。”
皇上轻咳两声,摆摆手道:“免礼。锦妃身子好一些了么?”
敢情这两人是病到一块儿去了。我偷偷瞄一眼她,她脸色红润,不像有病,语气恭谨且疏离:“臣妾前段时间身子抱恙,现下已无大碍。听说有神医入宫,特来探望皇上。”
皇上微微笑开,如和煦日光:“无大碍就好。西域进贡了一些珍贵药材,朕正想着差人给你送过去一些。”
锦妃的态度依旧不冷不淡:“谢皇上恩典。”说着又道,“王爷既然也在,臣妾就不多打扰了。先行告退。”
“等等。”皇上叫住她,拉开旁边的小柜,拿出一个精致的瓶子,白底紫花纹路,递到锦妃面前,“听宫女说,你近来咳嗽得厉害。这个药很有效,拿一些回去吧。”
锦妃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皇上的咳嗽还未好,这些药,还是自己留着比较好。臣妾不需要。”然后轻轻作揖,没有再理会他说什么,轻轻转身,眼神定格在我脸上许久,才迈出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皇上坐在椅上,手中还捏着那紫花瓶子,笑容之间带了两分落寞。我以为锦妃留在他身边用的是妖术,从刚才情形来看却不是如此。皇上每进一步,锦妃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
她分明是知道我是阴阳师,此番过来是为了探一探我。
皇上觉得自己的身子尚需要调理,于是留了我们几个在宫中过夜。下午我在御书房凭一剂药让皇上面色好转的事传得异常迅速。他给我拨了四个丫鬟四个太监,将我当贵客一般对待,让我十分惶恐。要知道我也是个草根阶级人物,突然被这么多人伺候,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苏瑾嫣看着我屏退所有下人,淡定地变回人形,坐到一边咬一口核桃酥:“多少人死都没机会入一次宫,你却不懂享受此等生活。看着一群人被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你不觉得有成就感?”
我道:“这成就又不是我的,我只有自卑感。你忘了我在王府也只是个丫鬟?我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她微微一勾唇角,笑容如清晨沾了露的花:“说你不懂你还真的不懂。皇帝生病是多大的事,你若是将他治好了,开口让他收你为义妹,他估计也不会拒绝。”
我笑她天真:“你以为入宫就这么好。勾心斗角的事,我看戏看得太多,断不会让自己这么傻,入这是非之地。”
“只是一个名分,又没有人要你一定要住在宫中。”一个调侃的声音传来,我回头望一眼,踏雪带着寒梅缓缓而来,跳到椅子上吃桌上的点心,“有了这个名分,你不但不需要被人当丫鬟使,还可以与那位平日颐指气使的赵云湘郡主平起平坐。他日你和偌然相亲相爱,她也说不了什么。”
苏瑾嫣立刻捕捉到它话中的重点,秋水分明的双眼望过来:“哦,你与那神仙?”
“别听它胡说。”我欲将踏雪丢到地上,它却灵活地躲开,跳到另一张椅子上,姿态优雅:“诶,梓笙,你何时将寒梅身上的捆仙索给去了?”
我侧头看一眼寒梅,它脖子上的捆仙索金光闪闪,印着白毛十分显眼。说实话此刻我还不敢完全相信它,毕竟这关乎昀骞的安全,贸贸然放了它,对我也不太好。于是我对踏雪撒了个谎:“这东西我不懂,得让偌然解。”
踏雪耸一耸肩:“好吧。”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我。
门外的太监高声喊了一句:“靖南王世子驾到——”踏雪立刻揪着寒梅往别的地方窜走。苏瑾嫣也立刻变回真身,卧在椅子上。
昀骞穿的是水蓝色长衫,风姿灼灼,俨然一个温柔美男子。一路进来,脚步沉稳,停在厅堂中却微微皱了眉:“此处的妖气怎地如此重。”
这时候否认也没用。我干咳一声,低声道:“踏雪和寒梅方才在这里混吃的。”他了然地点点头,我又问,“怎么,找我有事?”
他道:“怕你无聊,带你去花园走一走。”
出了门,一路大红灯笼橘光融融,比起民间的花灯节,少了几分热闹,却多了几分独特的静谧宁和。入眼处尽是朦胧如雾的粼粼碎光,总让人觉得自己身处虚幻的梦境。走廊两边栽着桂花树,风过,冷香入鼻。
昀骞在我身边缓缓地走,也不说话。他一直都是个安静的人,此刻眉目舒展,更给人一种平和的感觉。我平日一向大大咧咧,此时也不由得闭上了嘴,免得煞风景。
游廊九曲十八弯,每条路的景致都差不多,等察觉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已然迷了路。昀骞说自己很少入宫,也不认得路。我提议用轻功蹿上屋顶瞧一瞧,他却淡淡制止。皇宫之内用轻功飘来飘去,只会让别人以为是刺客,到时候侍卫一声令下,我们会立刻被箭射成筛子,于是继续只得往前走。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别院。圆门镶嵌在白墙上,旁侧镂空雕出两个窗,木格蜿蜒,入眼的却尽是紫色的丁香,与奢华的皇宫格格不入。
一个女子身穿紫衣站在花丛之中,眉目寂然,如纷飞的紫蝶,融入这漫天花海之中。
原来是锦妃。
此时旁边走来一人,明黄色衣袍上绣着五爪金龙,竟是皇上。他屏退两旁的下人,一个人踩着飘落的丁香向前,眼眸温润如水:“阿锦。”
锦妃听了这声音,也没有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他在身后,只淡淡回头,轻轻作揖:“皇上吉祥。”
皇上道:“免礼。”说着就要去扶她。她不着痕迹地微微退后一步,抬头平静地问:“皇上,有阿语的下落么?”
皇上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收回来,微微苦笑,又即刻敛住神色:“你总是如此相信他。”
“不相信他,难道相信你?”锦妃的话语清清冷冷,“皇上答应过臣妾,没有阿语的下落,绝不来打扰臣妾。今日竟食了言。”
“朕找到了。”月色下皇上的眼睛有丝丝漾漾的雾气,“不过他已娶了妻,用的,还是朕的银两。”
锦妃的头猛然一抬,目光如寒冰:“皇上为何处处为难阿语。臣妾已然身在宫中,这还不够吗?”
皇上还欲说些什么,锦妃淡然道:“夜深了,臣妾要休息了。皇上也请回吧。”说着不再理会他,静静转身,背影清浅,留下皇上一个人呆呆地站着,片刻后自嘲般地一笑。
当中必有故事。皇上身为凡间权力最大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着锦妃却卑微且小心翼翼。
衣袖被人轻轻一扯,昀骞白皙的脸就在眼前:“锦妃是妖?”
所以我这一生最讨厌天才。我学了二十年,连妖气和仙气都不太能分得清,昀骞不过一个月,这些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闷闷道:“唔,你不要告诉王爷,我怕他会冲动行事。”
当中的利害关系昀骞也懂,他微微颔首算是应了。我轻轻叹口气,难怪皇上的病迟迟不好,他每日都来这院子,即便不碰到锦妃,也会染到妖气。
我忍不住道:“你觉得他们这是在闹哪出。”
昀骞瞟他们一眼,嗓音清冽:“皇上爱锦妃,锦妃不爱他。”
我皱眉道:“不对。若真的是这样,锦妃是狼妖,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委屈自己待在这里。而且你看皇上的态度,卑微得全然不像一个国君。我认为他们之间肯定还有别的渊源,那个阿语一定是关键。”
昀骞慢悠悠地用眼角瞧我一眼,表情明明白白写着“废话”两个字。忽而他的目光悠远了一些:“正是因为爱上了,才会卑微。”
我道:“这种文绉绉的词句都是骗人的。爱上了就要卑微?我才不信。你看我和庄元,他负我的时候,我半个字都没多说,走也走得干脆利落。”想了想揭自己的疮疤去论证这样一个问题似乎不太妥,于是改口道,“你看,皇上既然手握大权,要得到区区一个女人何其容易。如果是我,锦妃不从,要么干脆点放她走,要么霸气一些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她慢慢发现我的好处。卑微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吃。”
昀骞脸色微微一动:“……看来你没有苦恋过谁,一旦生出了感情,岂是说放手就放手的。硬留下来的感情,也支撑不了多久。”
他说得似乎也挺有道理。好比偌然现下对我,若他一开始不是对我体贴入微,而是强行命令我要和他一起,说不定我早将他踹飞了。昀骞又道:“而且你对庄元只是依赖,不是爱,两种感情不能相提并论。”
我脱口而出:“谁说的,我对庄元没有爱,难道我对你却——”
我立刻伸手将嘴捂得严严实实,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甚欢。他眉间染了些许笑意:“你对我,嗯?”
我放下手肃然道:“我想说我对你也没有爱。”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说话。我心有余悸地松一口气,恨不得抽死自己。虽然周围的花香很浓,夜风也很醉人,可是梓笙你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脑袋和嘴,不要乱想!面前的这个人再帅气,对你再好,你也要不起!
皇上又站了片刻,看着锦妃的房间烛火暗了,才踏香而去。我心中无限尴尬,随意地找了个借口敷衍昀骞,然后落荒而逃。
在宫中的小日子十分滋润。昀骞跟着王爷,学习讨论国家大事。踏雪寒梅每日去御膳房偷鱼吃。至于我,虽然我只能给皇上喝符水,但皇上长期脸色偏黄,大约还是因为体内积有毒素的缘故。于是我每日弄符水时都会顺便加一点点点点点的巴豆,让他排泄好一些,身体里毒素少一些。
锦妃不走,皇上的病就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我坐在厢房中撑着脑袋想办法,苏瑾嫣道:“按我说,这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你不是说阿语是关键人物么,找一只寻往鬼去窥一窥锦妃的回忆不就完了。”
我道:“你说得容易,我去何处找寻往鬼,早知道叫昀骞将小寻一起带过来。”
苏瑾嫣古怪地瞧我一眼:“不是吧,你竟然不知道?你身后一直吊着一只寻往鬼。”
我惊讶地回头,几经艰苦地扭脖子都看不到,只好溜到穿衣镜面前。果然小寻就挂在我的背中心,趴着如同一只小兽。我奔到苏瑾嫣面前:“来来,赶紧帮我取下它。这家伙什么时候腻着过来的,我一点都不晓得,你也不早些告诉我。”
苏瑾嫣笑着将它卸下来:“我以为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看。”
我郁闷道:“我的审美观还没到如此特别的程度。”
小寻坐在桌上,可怜兮兮地低着头,不敢正眼瞧我。我凑到它面前,它还往后缩了一缩。我担心自己激动之下讲话会将它吹翻,于是离远一些,叉腰道:“你跟进宫来做什么。”
小寻依旧垂着脑袋。我道:“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放过你,这宫里很危险的你知道不知道。”
苏瑾嫣扑哧一声笑出来,将小寻放进手心,护着它道:“它本来就不会说话,你这样又何必。横竖现下有用,让它将功赎罪不就成了。”小寻用力地点点头,眼睛眨巴眨巴的。
唔,对了,锦妃那边正好需要寻往鬼。我板着脸道:“这次,姑且放过你,再有下次,我拿绳子将你栓了,带你去游街。”
小寻立刻使劲点头。我望向苏瑾嫣:“你打算怎么做?”
苏瑾嫣微微打一个呵欠:“等锦妃睡着,我们一起潜入她的房间,让小……让小寻去咬她一口,然后我将你送入锦妃的回忆。”
我道:“连回忆都可以进去?”
她伸着手指戳小寻玩:“自然可以。不过我们只能看,改变不了什么。”说着挠一挠小寻的脑袋,“我说,你怎地这么有空,为一只鬼起名字。”
我道:“我才没那么无聊。是昀骞第一次自己养小鬼,说要将它和其他鬼区分开来,所以才给它取这个名字。傻死了。”
苏瑾嫣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锦妃住的地方叫锦香园,名字真真是俗到了极点。我携着苏瑾嫣和小寻偷偷溜进去,锦妃正撑着脑袋在流云榻上小憩。苏瑾嫣变回女子的模样,封了锦妃的知觉,然后将小寻放到榻上。小寻黑色的身子挪到她手旁,张开嘴一口咬下去,苏瑾嫣再默念几句,空中便出现一个光圈。她扯一扯我的衣袖:“你赶紧进去,我在这里守着,免得有人打扰。”
我认真地点点头,钻入光圈。
脚将将落地的一霎,身侧的光圈关闭。
浓浓夏荫之中有一间小屋,眉目清秀的陌生少年坐在屋前劈柴。锦妃身穿粗布麻衣,眉间一颗朱砂痣嫣红如血。她走上前,笑着唤了一句:“阿语。”
在锦妃的记忆之中,我只是个虚无的人。我光明正大地走到他们面前,听他们讲话。阿语抬袖擦去额上的微汗,仰头时微笑:“阿锦你来看我了,脚上的伤还好么?”
锦妃笑颜明媚如花:“用了你的药,好多了,所以今日我来帮你忙。”
阿语闻言微微一笑,继续抬起斧头,边劈柴边道:“这种粗重功夫哪能让你这个姑娘做。”
锦妃却挽起衣袖,坐到他身边:“我可以的,又不是没做过。你是我的恩人啊,为救我还弄伤自己的手呢,这种事啊,应该我来。”说着夺去他的斧头,将木柴立好,对准裂缝,轻轻一用力,木柴啪地裂开两半。
她偏头一脸得意地道:“你看,是吧。”阿语无奈地瞧着她,唇边的笑化开成千丝万缕的宠溺。
可怜皇上用尽方法没能博锦妃一笑,阿语只是和她劈个柴她就笑了。
周遭的环境突然如水般浮动,漾开细纹微微摇晃。我正觉得惊讶,忽然又稳定下来,却是另一番模样。周遭是一片浮动的紫色花海,风过起浪,锦妃窈窕的身姿在丁香丛中,还是那身粗布麻衣,袖口往上折了两折,露出修长的手,正小心翼翼地采花。
“姑娘如此对待花朵,她们若能说话,也许会喊疼。”
和煦的声音顺着细风而来。皇上作书生打扮,黑白分明的眼中噙了一丝笑,帽后的两片长带随风轻飘。锦妃茫然地回头瞧他,微微蹙眉道:“你是何人,我采花,关你什么事。”
诚然我也觉得这个皇上管得有点多,人家采个花确实与他没什么关系。皇上莞尔:“路过此地,正好看见,忍不住开口罢了。”
锦妃给他一个白眼,不再理会,将手中的丁香弄好成一簇,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走。皇上站在花丛中瞧着她远去,干净的脸上落满夕霞辉光,半晌后,微微漾开一个清澈的笑容。
看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环境再次变换。昏暗的小屋之中寒灯如豆,木桌斑驳,阿语坐在椅子边撑着脑袋,模样甚是苦恼。锦妃咬着朱唇站在一边,握紧了拳头,似在挣扎。
片刻之后她的手轻轻一松,闭了眼认命似的道:“我入宫便是。”
阿语猛然抬头,面容在烛光之中有满满的震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喊:“不可以!宫里的人如狼似虎,你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从阿语的这个神情来看,似乎皇上挺霸道,还要挟着他什么,以至于锦妃为了保住阿语而委身入宫。
锦妃表情平淡如水,出奇的宁静:“我的命是你救的。”一句话说得自然且妥帖,为了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于是之后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四人抬着一顶粉轿来到小屋前。晨曦之中,锦妃面容姣好,描了眉,染了唇,一身淡紫衣裳若日光下的轻烟,似乎轻轻一触就会消散。阿语在她身后咬着牙低了眼,似不忍心再看。她一步一步往前,上了轿子,还不愿放下锦帘,隔着细细的春风与阿语对望,一眼仿似万年。四个下人抬起轿子,踩着落叶往外走。阿语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唇边却突然晕开一抹阴邪的笑,转身走入屋子。
我直觉有异,皱眉欲一探究竟。周遭环境却再一次变化。我的身子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往上扯。等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回到锦香园。锦妃漠然地看着我,苏瑾嫣躺在五步之外,已经晕过去。
好吧,连苏瑾嫣都被她打晕了。我该如何在一瞬间将她扛起,然后逃离这里呢。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刚睡醒就瞧见你们在这里偷偷摸摸。”锦妃微微一挑秀眉,“阴阳师,你的胆子不小。”
我嘿嘿笑道:“我也是想帮你……嘛……”
“帮我?”锦妃的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偷窥我的记忆,还敢说是帮我?”
我吸一口气,肃然道:“我方才看到那位阿语了。你既然不爱皇上,为什么不直接离开他,反而要待在这里?”
“我的事不用你管。”锦妃冷冷开口,“不过有件事,你们倒是能帮得上忙。”
她打算离宫,而宫中又不能没有锦妃,所以她打算与我互换模样。我实在很想拒绝,一来我和她身量差太多,二来锦妃是皇上的妃子,换了模样难保他会对我这样那样。锦妃挑眉,手不经意地放在苏瑾嫣喉咙上。我立刻精神抖擞地应承。
她直截了当地一挥袖子,用妖术将我变成她的模样,然后整整衣襟变成我的样子,往门外走去,消失在锦香园门口。我叹口气,转身努力将苏瑾嫣搬上竹榻。
门外传来太监高声的通传:“靖南王世子到——”
不能让昀骞看见苏瑾嫣在这儿,我手忙脚乱地搬来屏风,挡在软榻前面。昀骞一路走到我面前,拱手道:“参见锦妃娘娘。”
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礼。我忍不住颤着手去扶,换来他的微微一愣,然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我憋了许久收回手,轻咳一声:“世子……找我有事?”
我第一次入宫,对宫里的规矩丝毫不了解。昀骞看着我,甚是疑惑。我想了想这种时候似乎应该自称本宫,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屏风突然轰然倒下。昀骞一眼瞧见以诡异姿势趴在竹榻上的苏瑾嫣,立刻冲过去将她扶起,拍着她的脸喊着她的名字。
我心中正纠结着该如何编借口,他突然起身,冷峻的眉眼之间尽是怒气,一柄亮晃晃的长剑直指着我:“妖孽,瑾嫣为何会在你这里。梓笙是不是也在此处,你将她藏在哪里?”
这时候还能想起我,还算有点良心。我嘿嘿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看不出来吧,我就是梓笙啊!”
昀骞的剑纹丝不动,再进几步就能划破我的咽喉。听了我的话,轻轻一愣,狐疑地打量着我:“你是梓笙?”
我笑着点头:“锦妃让我代替她在宫中过几日,然后一个人出宫去了!”
他依旧蹙紧了眉,持剑的手微微一动。我瞧着他半信半疑的模样,打算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旁边的苏瑾嫣却低低呻吟一声,撑着脑袋坐起身子,茫然地将目光放在我们身上,神色蓦然变得凌厉:“狼妖,梓笙在何处?!”
唔,敢情苏瑾嫣也认不出本阴阳师。
昀骞皱眉不语。苏瑾嫣顷刻间到了他身侧,如兰纤指往我面前一伸,恨声道:“世子,方才我与梓笙一同前来请安。她莫名地和梓笙起了争执,然后打了起来。混乱之间我被她打晕,醒来却发现梓笙失踪不见,一定是这狼妖将她扣住了!”
苏瑾嫣能在片刻之内把一切梳理得头头是道,并且将过错全部推在锦妃身上,委实是个人才。可问题是,现下我就是那个锦妃。昀骞瞧着我的目光愈发冰寒,剑尖稳稳停在我面前。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说话也吞吞吐吐:“不、不是,瑾嫣你误会了……”
话未说完,昀骞的长剑已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声音侵到我面前。我堪堪避过,大喊:“昀骞你也误会了啊!”他却似乎没有听到,二话不说又提剑朝我砍过来。须知昀骞一向是个用剑用得出类拔萃的人物,我的武功又不怎么样,此刻只能边乱喊边逃。他的剑劈下一个桌角,又碎了一张花木凳,险些就要伤到我。
我当机立断逃向门口,运起轻功往外飞,想着先过了这个节骨眼再说,不料却硬生生撞上一个法罩,摔下来疼得龇牙咧嘴。苏瑾嫣在昀骞身后用妖法将我制住,我念口诀破了她的术,昀骞的剑却已到了面前。我猛然退后一步抓住剑锋,手心被划破,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好你个昀骞,平日不见你和苏瑾嫣如此有默契。若我真的是狼妖,会让你们打得这么狼狈?
他握着剑往前一分,我的手伤得更深了一些,闷哼一声,退后一步抬眼瞧他:“公子,听我一言。你八字奇轻,没有日光的时候,还是不要出府比较好。”
他轻轻一怔。我忍着手上的剧痛,继续道:“世子,您这两天,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的脸色终于有些动容,握着剑的手也松了一松。我道:“雨汀夫人、蓝色脸谱、河灯、一半修为……这些东西,锦妃总不会知道吧?”
昀骞的表情变成惊讶与镇痛,总算肯将剑柄放开。我的右手使不上力气,剑“铮”地掉在地上,鲜血染红一小簇丁香。他三两步冲过来握着我的手,声音低沉,微微颤抖:“梓笙……”
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喘着气道:“你、你个混蛋终于肯信了啊,也不等我说完就乱砍人。”
他高声喊了一句“来人,传太医”,然后撕破衣摆,一圈一圈缠上我的掌心。
我埋怨道:“我要是真的死在你剑下,那该怎么办啊。你这世子怎么当的啊,我有没有妖气你分辨不了啊?连我是谁你都瞧不出来,我都救过你多少次了,你居然拿剑追着我砍,你太没良心了啊……”
他眸中一丝莫辨的神色骤然闪过,缠布的手一直在微颤。我继续嚷:“这可是第二次因你受皮肉之苦了,疼死我了啊。偏偏免死金牌不在,伤的还是右手,你说我要怎么办啊……”正嚷得过瘾,他突然欺身向前,将我搂在怀中。我脑袋一空,下面的话再也出不来,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梓笙。”声音居然有些发抖。
唔,玩过头了。我闭上嘴不再乱叫,轻轻应道:“嗯?”
他搂着我,力气加大一些:“梓笙。”
我实在不太能明白此刻的状况,再应一句:“嗯。”
他依旧将我紧紧抱着:“梓笙。”
话语安静,偏生带了几分我忽略不掉的心疼。我忍不住将没受伤的手放在他背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嗯,我在。”
站在一旁的瑾嫣神色怪异。
他一句一句地唤着,我只好一次一次地回答,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紫丁香在周遭开得艳丽,头上不知名的树簌簌往下掉着叶子,昀骞双臂环着我,收紧一些,再收紧一些,似要将我完全包裹住。我闻着他身上清冽的香气,脑中走马花灯般地跃过许多与他之间的往事,一点一滴,流过心田。我的心中微微一动,安心地闭上眼睛,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我吓得立刻将昀骞推开,牵动手上伤口钻心的疼痛。
来人不是偌然。
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