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森林的夜间分外凉。茶羡鱼和谢小楼躺在简陋的竹板小床上,望着天窗洒下来的月光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你以后怎么打算?”
茶羡鱼枕着胳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头顶那片方方正正的星空,出神。“没想过回宴清都吗?”
“想过。不回。”
嘴里叼着草茎的短发少女翘着二郎腿,眼睛盯着光柱般透亮的月光,吊儿郎当模样,反应倒异常迅速,“之前有尝试带上阿奇一同进城,想着发挥他驾驭火的能力,至少能在城里谋求一份生存的活儿吧……今天你也见识到了,宴清都的百姓看到巨人后的反应。事实就是,阿奇被飞箭攻击,差点刺中脚踝而死……果然还是我的想法太天真。”
“——竟会对那些连同伴都无法包容的人抱以期待。”
谢小楼回忆起被驱逐的那日,眼睛里有什么扑腾的东西熄灭了。茶羡鱼突然有点生气,“真是受够了!这个城市怎么会这样啊?!简直莫名其妙!”
谢小楼笑笑,“宴清都这么崇尚外貌,也是有原因的。”
她清了清嗓子,作出教书先生的样子,掐着嗓子瓮声瓮气道,“听好了——距离宴清都最近的地方,是西域蛮捷。历史上蛮国、捷国都是著名的外邦国,在当时统领四周分散的小部落,宴清都也是其中一员。那种被金发碧眼、体格魁梧的外族人统治的过去,被驯服被率领的心理一代代流传下来,已经根深蒂固。所以,我们这一片都崇尚蛮捷人,模仿着……追随着……再加上曾有不少蛮捷人北上进入宴清都生活,他们的子孙后代凭借天赐美貌一路顺畅,加官封侯,成为宴清都的权力中心……更是奠定了老百姓对蛮捷人外形的崇拜。”
“可是。”
谢小楼紧了紧拳头,“即便如此,之前的宴清都,也不是对外形如此苛刻的城市。自从那个知府来后,一切就乱了套。他嘴上说着要改革,发布了一系列要与蛮捷竞争的宣言,这种歧视外貌的风气就日益加剧,甚至,为了和蛮捷比美,城中一度流行‘借腹造人’,不知出了多少混血……”茶羡鱼这边早已是听得表情阴郁,她咬牙切齿道,“啊啊,亲眼目睹。为了生出好看的小孩,连基本的人伦常理都不顾,真是荒谬可笑!”
“那个王八知府。”
谢小楼翻身坐起,一张惨白的瘦脸满是愤懑,“仗着自己官大,每天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小妾都不知道娶了多少个!自己长得像猪头还鼓吹比美,好端端的城在他手下乌烟瘴气,真想问问皇上是怎么想的!这种人为何也能加封官位?”
谢小楼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是不是,马尾辫?”
茶羡鱼惊出一身冷汗,讪笑,“哈哈……是啊,皇上怎么会如此糊涂。”
装作口渴,若无其事去找茶杯。谢小楼突然话锋一转,扭头看她,“对了,还没问你从哪来,到哪去呢?”
“那三个好看的男人都是你的朋友?我看可不像……不会是……”谢小楼双手捂脸,装作满脸惊讶,“你的男宠吧?!”
噗——!茶羡鱼一口凉茶喷出老远,连连咳嗽。她转过头,满脸幽怨,“……你觉得我像雇得起他们的主子吗……”谢小楼哈哈大笑,“也对!就你那干瘪瘪的身材,有钱估摸着也雇不上……”茶羡鱼竖起眉毛,“你说什么?谁身材干瘪瘪了?!我这是没发育!……”说着说着,两个人便互相挠对方胳肢窝,在床上笑成一团。“其实你的头发挺好看的。”
闹累了,两个女生四仰八叉躺着,呼呼喘气。头顶的小天窗似乎飘下亮片,有隐隐约约发光的细尘,落在两人的鼻尖上,脸蛋上。“嗯?”
茶羡鱼眯着眼睛,还在笑,“你说啥?”
谢小楼抬起一只胳膊,手指轻轻碰了碰茶羡鱼一簇头发,“我很羡慕你的头发。好黑,好亮。”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动作也小心翼翼,“我母亲的头发也是……像你的头发这般,就像看不见道路的夜里……一点点涌现的萤火,在黑暗里发光一样……虽然她,总是说自己长得丑,对不起我,让我没办法像其他小孩一样生活……可是我从没有一刻是怨她的。”
“母亲有一头黑黑的、长长的、香香的头发,那是小时候我对她最深刻的记忆。那时,我觉得温柔的母亲好美啊……认真梳头的母亲好美啊……可是为什么,这种美却没有人接受呢?”
谢小楼有点迟疑,她用指尖缓缓的抚摸了一下茶羡鱼的发丝,两眼不知何时噙满泪水,“直到去世,她似乎都是自责的……含着眼泪说她很抱歉,她长得太丑了,所以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好母亲的定义是什么呢?只要长得好看就够了吗?我不懂,但我总觉得不是那样。”
那枯黄的金棕短发埋在茶羡鱼肩头一耸一耸,长相丑陋的少女说,“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不是那样的。”
茶羡鱼没有说话,她悄悄伸出手,牢牢握紧一旁谢小楼发颤的冰凉的手。“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好母亲。”
茶羡鱼和谢小楼手牵手躺着,长长久久望着头顶暗哑的深蓝色夜空,有乌鸦的啼叫断断续续传进来,裹着湿意和孤寂,在窗边敲打、回旋。万物静谧,呼吸绵长。仿佛人世种种,离自己很远。“——我仍在寻找她的路途上。”
仿佛是心灵感应到了什么,在宴清都一处偏僻的破庙阁楼顶正翻找着什么的黑衣男人,手下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向一侧紧闭的小窗,映照出外面的情景。层层林林叠嶂的远方森林,在月光下像倒挂的弯弓,冷冽,青翠。“看来动作得快点了。”
罗容季听到楼下传来老住持走动的声音,猩红的双眸眯成危险的弧度,“该死,这儿也没有«朱雀皇女»画卷,难道……真被老祖宗藏到了那个地方?”
“是何人在藏经阁偷窃?!还不快给老衲现身!!”
砰!一声巨响,楼顶暗间的老木门被几个虎背熊腰的和尚撞开,一个披着袈裟的老和尚快步走进来,“阿弥陀佛,看来那人已经走了。”
月光下,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众多破旧书柜,仿佛经历风暴,统统被打碎玻璃掀翻在地,泛黄的经书和古籍散落得到处都是,书桌上摊开着一本本厚厚的书籍,窗户开着,有冰冷的晚风肆意灌入。整个阁楼明显遭人翻找过,却没有留下任何手印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