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的粮官这几日明显地消瘦了下去,两颊上的肉本就不丰满,现在更是紧紧地贴着骨头,使颧骨更加凸出。与凸出的颧骨相反,粮官的眼窝则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眼眶周围一圈黑色的阴影,显示着主人糟糕的睡眠状况。
这般的憔悴模样,连他周围的人也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劝他去医官那里瞧瞧。而粮官每次都是摇头摆手,嘴里说着相同的话,“没事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累罢了。不用劳烦医官,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那样坚决的态度,无耐心的便由得他了,有点耐心的不外乎再多劝说几句,最后的结果也是由得他了。
粮官并不是性格乖张不知好意,更不是别人口中所说的讳疾忌医,只是他明白自己的消瘦不是身体上有什么问题,而是心病,因此去找医官肯定是没有用的。而这个心病,粮官无法告诉他人,除了长平赵军的主帅。
事实上就在昨日,粮官去了一趟主帅大营。
在将自己的烦恼告诉赵军主帅之时,粮官曾经抱着一个期望,主帅是能够治疗自己心病的人。事实上前任主帅就是那样。前任主帅廉将军是一位见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依赖和信任之情的老将军,当粮官将粮草告急的事情秘密通报给他时,老将军总是会第一时间给邯郸发出紧急信件,有时候甚至会亲自给平原君写信。
自战争进入了第三个年头,邯郸的粮草常常不能按照预定的时间送来,且推迟的时间越来越长。粮官的心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而廉将军的“药方”虽不能根治他的心病,但总算能解燃眉之急,只要他的信件发送出去,一般不用等待太久就会有粮草送达长平的消息。
这次也不例外,粮官找到了新任的长平主帅,希望他能像前任一样至少发信向邯郸那边催促一下。他不过是军中一个小小的粮官,思考如何打败敌人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但他十分清楚没有军粮连太公望也无法使武王的军队获得胜利。这当然不是他粮官一人之事,他的职责是将真实情况告知军队最高首领,而如何解决问题其实是主帅要思考的问题。
说实话,那位年轻的主帅给粮官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好,不是他的态度傲慢或者面目丑恶,主要是廉将军在粮官心中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初见新任主帅时他暗叹对方实在是过于年轻了。
不及而立之年的岁数,举手投足间的自信张扬,缺少了一种岁月沉淀的稳重感。当然,粮官不会愚蠢到将自己对新任主帅的不信任表露出来。他的态度依旧是恭恭敬敬的,言辞清晰,条理分明,对主帅时不时的提问对答如流。
最近一次从邯郸送来的军粮,仅仅只能支撑一个月。粮官在接收那批粮草的时候不自主地皱着眉头。
他有他身为粮官的职责和担忧,却不可能清楚那批让他皱眉的粮草是邯郸的平原君竭尽全力调来的,不清楚那批只有一个月分量的粮草是夏收之前邯郸能提供的最后一批军粮。身在前线的粮官,也不可能知道赵国国内粮食价格的飞涨,更不可能知道赵国向齐国借粮的要求遭到了齐王的拒绝。
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单纯地忧愁着军中粮草一日一日地消耗下去却没有补充,独自承受着,并且随着那些消减的粮草一道消瘦下去、憔悴下去。而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年轻的长平主帅是知道的,早在他来到长平之前就知道,所以当粮官提出要单独面见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所为何来了。
粮官一想到昨日主帅的态度,眉间的皱褶更加深了几分,手指颤动得厉害,尽管他已经尽量在人前压抑自己的情绪了,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也许是过于尽职尽责了……甚至连职责之外的事情也不由自主地去担忧:一旦断粮,长平的四十余万大军将如何?他自己也是四十余万中的一人呵,可他有什么办法?彻夜的辗转反侧加深了他原本就严重的黑眼圈,而眼白处的血丝使他的憔悴更加触目惊心。
他甚至开始绝望地想,他或许永远也回不了邯郸了。
昨日当他诉述完长平赵军所面临的最大危机时,那位年轻的主帅出乎意料地,仅仅是云谈风轻地笑了笑,在他诧异于他的反应时,年轻的主帅用一种近乎谈论天气的平淡语气说道:“此事我已经知晓了,你下去吧。”
他想如果当时他的面前悬挂一面铜镜,镜面上一定会映出他因吃惊而睁得滚圆的眼睛。
“怎么?粮官还有什么疑虑吗?”见他没有离开,甚至没有什么动作,年轻的主帅问道。
“……大帅不需要写信催促一下邯郸吗?”他几乎是冒死这么提议。
年轻的主帅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从鼻腔中愉悦地哼出两声,然后他才缓缓开口。
“没有这个必要。粮官不用担心,此事自有转机。”
自有转机?
冒昧地说,自有转机这样的说辞才是最好笑的话。可惜粮官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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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主帅谈话的两天后,主帅的传令官突然找到了粮官。他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正常的话是不应该出现在军营中的。不过粮官觉得这孩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主帅让他做传令官倒也合适。
小传令官是跑着来到粮官跟前的,所谓人未到声先到,在与粮官之间尚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就张牙舞爪地大声叫着粮官的职衔,粮官瞬间的反应就是主帅一定是找他有急事。而下一瞬间他就将这急事联想到了粮草的问题上。毕竟他只是一介小小的粮官,主帅的传令官急冲冲地跑来找他,不可能是其他事情了。
小传令官跑得太急,差一点儿就撞上他了,幸运的是那孩子身轻如燕、动作灵活,在最后关头刹住了脚。他弯着腰手掌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粮官虽然焦急,也只能等他稍微平复呼吸。传令官直起身子再度开口的时候气息还是很乱,但好歹能够将话说清楚。
“赵括……”他刚说了两个字便注意到粮官变得有些僵硬的表情,立即改口,“……咳咳……大帅让你马上去大良山。”
粮官闻言眯了眯眼睛。
大良山就在丹河河谷东边,是这附近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可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战场。山势呈东北向西南方向,直指赵都邯郸,是与赵国后方保持联系,保障辎重粮草的重要据点。又因为山上有泉水,廉将军在这里屯兵,并设有斥候时刻观察丹河对岸的敌军动静。
不过对粮官来说,大良山还有着别的重要意义——整个长平赵军最大的粮仓就设在山脚。现在,主帅让他这位粮官前去大良山,毫无疑问,地点一定是山脚的粮仓。
“大帅还说了其他什么没有?”他谨慎地向传令官确认着。
那孩子一对漆黑的大眼珠转了转,然后嘴角勾起了一个大大的幅度。
“他说之前跟你说的那个转机来了。”
粮官在听到转机两个字的时候,心脏狂跳了几拍。
“粮官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那家伙总是喜欢卖关子!”好奇的传令官很想向粮官打听出点儿什么,可惜那粮官急匆匆地走了。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粮官离开之前还瞪了他一眼。
“啊!糟了,刚才又说错话了!”孩子捂着嘴,眼中却找不到丝毫反省的意味。
从邯郸运来的军粮,首先是屯积在大良山的山脚。然后根据需要,再按量分送到丹河沿岸的军营之中。粮官监管着粮草的进出,常常往来于大良山与军营之间。这天他原本是在军营中查看粮草的实际消耗量,得到了传令官送来的消息后,他急忙在马厩借了一匹马,向着大良山赶去。
他一路快马,尚未到山脚,便看见排成长龙的粮车停在路边,延伸向前方的尽头。他的心情愈加激动,而疑惑也越深。
他注意到粮车边站着一些人,穿着短褐,脚踩草鞋,挂在颈后的襻(pàn)脖将宽大的袖子挽起固定住,一看就知道是便于劳作的服饰,想来一定是负责运粮的役人。让他介意的是这些役人并没有穿着赵军的军服,也不是韩军的服装——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被韩王放弃的上党不可能出现运粮的队伍。粮官拉了缰绳滚鞍下马,向路旁正在休息的役人打听情况。
那些役人虽然不是军队的士卒,但似乎他们有自己的规矩,不管粮官问什么他们都充耳不闻。直到粮官拿出了悬挂在腰间的粮官印,役人中才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他先向粮官抱拳一礼,才开口回答粮官之前的问题。
“小的们是从齐国临淄来的,您看这么一长队的粮车,上面的粮草全部是提供给赵军的。”那人说话带着临淄的口音,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着延伸到远处的粮车队伍。
他的话让粮官更加疑惑了。
“是谁让你们送粮的?”
“我家主人吩咐的。”
“你家主人是?”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粮官的问题,他退回到了役人之中。
“恕小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粮官还是去问你们的将军吧。”
粮官知道自己再也问不出什么。他向役人们道了谢,重新翻身上马,朝着前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