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赵王大叫着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垂挂在床榻前朱色的帷帐,寝殿内的青铜灯柱上豆光摇曳,暖黄色的灯光透过数层薄纱,呈现出一圈圈似真似幻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助眠的合香味道。
赵王刚从梦中醒来,意识还有些混沌不清。等到闻出了熟悉的香味,他的意识恢复过来,抬手抹上额头。一种极不舒适的粘腻感从手上的皮肤传来,他这才察觉自己在睡梦中出了一身汗。
也许是身体流失了水分,赵王舔了舔嘴唇,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王上,您没事吧?”就在这时,帷帐外恰好响起了熟悉的人声,这是从他牙牙学语时就听惯了的声音。
郭参一定是刚才听见了他的叫声才赶了过来。今晚他没有在王后或者其他宫嫔的寝殿就寝,作为他最亲信的侍从,纵然在夜里,这位年过不惑的老人也毫不懈怠地保持着随时听候差遣的状态。
跟殿外值守的宫廷卫兵不同,郭参在王的寝殿内有一间单独的阁室。正因为如此,他能够最快地到达赵王跟前。
“无事,寡人有些渴了。”
“去备一杯蜜水过来。”
“是。”
隔着床榻前的帷帐,赵王听见他的近臣嘱咐宫人的声音,随后是离去的脚步声。
很快就有侍女掀开帷帐,将一杯盛在青玉卮(zhi)中的蜜水递了过来。
赵王喝了几口,顿觉唇喉处滋润了不少。
待侍女退下,赵王突然问道:
“有长平的最新消息传来吗?”
“回王上,除了五日前那封信件之外,老奴尚未收到关于长平的任何消息。”
赵王点了点头。自赵括进驻长平已有月余,五日前刚送来赵括从前线发来的急件,上面说到即将渡河与敌决战一事。
今年是年轻的赵王登基第六年。初为王时,因经验尚浅仍需要太后辅助,那时候他认为治国就像老子所说的“如烹小鲜”,并不觉得治国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如今国内大小政事,他皆能够自己亲自处理了,却反而觉得俎案前一切食材都准备齐全,而自己这个庖厨却变得犹豫不决了。
也许正是五日前那封信,才导致了他今晚做了那样一个梦吧。
“寡人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哦?不知是怎样的梦,王上可否说与老奴听听?”
“寡人梦见自己穿着偏裻(du)之衣,乘飞龙上天,却在半空中从龙身上掉了下来,寡人大声呼喊,身体直直往地面上坠落,由是惊醒了过来。”(作者注1)
“原来如此,一个梦惊扰了龙体,不知是吉是凶。依老奴拙见,明日遣筮吏前来为王上算一下此梦如何?”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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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位名叫敢的筮吏来到王的殿前,为他卦算昨夜之梦。
赵王把梦境向敢描述了一番,内容与昨夜对郭参所说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末尾追加了一处小细节。
“寡人还想起一个在意的地方。从空中坠落的时候,寡人见到地面上有金玉堆成的小山,发出炫目的光芒。”
敢听完赵王的描述,沉思了片刻,便从座上起身拱手对着赵王深深鞠了一躬。
“恭喜王上,此梦甚吉。”
“哦?吉做何解?”
“偏裻之衣为左右异色之服,一色为朱,一色为黑,朱为阳而黑为阴,两色共用有阴阳调和之意。楚人尤爱此衣,认为穿其衣可通神。正因为可通神,而天乃神之居所,王上才会梦见穿着偏裻之衣乘龙上天吧。
“当初黄帝采首山之铜,炼鼎于荆山之下,鼎成遂乘龙升天而去,为上古之圣王。
“王上在梦中乘龙上天,正是预示着王上将会像黄帝一样成就圣王之业……”
赵王闻言摇了摇头,打断了敢的话。
“可是寡人乘龙上天并没有到达天宫,而是在半空中坠落了下来,此亦为吉兆么?”
“小臣正要说到此事。如果仅仅是坠落下来,那恐怕是凶兆了。然而王上不是在坠落的过程中见到了地面上的金玉之山了吗?”
“是的。”
“黄帝乘龙升天而去,是因为他在人世间的功业已经完成了。王上半途而坠,是因为上天认为王上在人世间的功业还没有完成,因此让王上重新坠落人间。王上在半空中见到地面上用金玉堆积而成的小山,正是象征着王上在人间的功业啊。”
“原来如此!也许此梦预示着寡人将完成先祖武灵王之遗志,哈哈哈。”
赵王大喜,赏赐筮吏敢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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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退出大殿,立刻有一个小宫人上来迎接,看样子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甚是清秀。敢料想这位宫人应是领他出宫之人,于是便跟在他身后行走。
大约穿过了七八道宫门,道路变得狭窄,仅八尺来宽,两边是红墙青瓦,从墙内伸出繁茂的树枝,鸟鸣声此起彼伏。除了他们二人,路上再没有其他人了。
敢记得这并不是他入宫时走的路,心中生出一丝疑虑,却也不敢表现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的小宫人,目光落在对方的后脑勺上,心想在这深宫之中自己只有相信他了。
宫墙内蜿蜒的小道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位宫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指着前方一个小门说道:
“大人,小的就送到这里了。此路虽然偏僻,不过从那个小门出去,前往大人供职的春官府是最近的了。您只要把进宫时拿到的腰牌交给门边的侍卫,对方自会放行。出宫门以后,往东步行四里便是春官府了。”
敢赶紧拱手称谢,随后便要迈步往那小门走去,不想却被宫人叫住了。
“对了,宦者令对今日大人的表现很是满意,特意遣人送了百金到大人尊府上。”
眉清目秀的少年宫人说这话时眉眼弯弯,煞是好看,然而那笑容下却感受不到应有的温度。
敢心里咯噔一下,表面上却是喜形于色。
“下官职责之所在,蒙宦者令赏识,实乃下官之幸。子务必替下官言于宦者令,说下官感激之至,还望今后多加照拂。”
那少年宫人含笑微微点了点头,敢再三谢过之后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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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离开王宫的时候尚未及正午,远远不到退勤回家的时间。然而他并没有回到春官府,而是径直回到家中,出门迎接的是他的妻子。见到夫君早归,妻子的脸上满是诧异。
敢的家族世代为筮吏,精于卦算占梦。自敢及冠入春官府奉常司之后,奉职一向兢兢业业,从未出现过迟到早退的情况。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敢走进屋子里,并没有回答妻子的疑问。
“有人曾登门吗?”
问到这个,敢的妻子脸上露出了欣然喜色。
“先是宫中遣人来,说是您为王上占得一吉梦,龙颜大悦,赏赐黄金百镒。前者离开后不足一个时辰,又有人登门造访,仍说是您为王上占梦有功,赠黄金百镒。”
“你知道后者赠黄金者何人?”
“不曾言明何人,难道不是王上吗?”
“哎!”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颓丧地坐在席上。
“那是宦者令郭参所赠的黄金!”
宦者令总管宫中内侍,是郭参在内宫中的官职。他权势熏天,敢的妻子虽是一个妇人,却也清楚郭参是赵王跟前最受宠信的重人。
“这……宦者令为何……”妻子脸上的喜悦此时已经转为忧色。
敢垂着头没有说话,但是很快又站了起来,急切地吩咐妻子。
“咱们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赵国!”
妻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茫然失措。
“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敢不得不向妻子解释道:
“王上昨夜做的梦实乃凶梦。《国语·晋语》中曾提到晋献公使太子申生伐东山,赐予他偏裻之衣和金玦之佩,申生的一个叫做赞的仆人由此认为太子陷入了危险之中,理由是晋献公赐给太子的是奇装异服,这表示献公恐怕有害太子之心。结果事情的发展果如他所预测的。
“王上梦见穿着偏裻之衣,是残缺不全之意啊。既而乘龙上天又不至,是空有气势而没有实力,坠落下来时见到了地面上的金玉之山,代表着诱惑所带来的忧患啊。”
“可是……为何王上的使者却说夫君您在君前所解的梦是吉梦?”
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在进宫时,有宫人暗中警告我,解梦的结果无论吉凶,在王上面前只能道吉。我知道这一定是宦者令的意思,可怜我一个小小的筮吏,不敢违背,实在愧对王上和先祖。”
“啊!”敢的妻子脸色煞白,差点跌坐在地。
“如今长平的战事正紧,而廉颇将军前一段时间已经卸任回到了邯郸。我担心王上昨夜的噩梦会有所应验,若真发生什么,王上一旦怪罪下来,一定会牵连你我。邯郸是无法再呆下去了,事不宜迟,趁早收拾妥当,逃到魏国去吧。”
敢的妻子颤抖着双唇,细若蚊丝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去里屋收拾细软。
“还有……那些黄金放在原处,分文不取。我现在乃有罪之身,受不起也不敢受。”
“……是。”
这一天之后,有一位叫做敢的筮吏连同他的家人全从赵都邯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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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丹河西岸。
秦军副将章腾觉得自己正在真真切切地经历着一个噩梦,一个发生在白日里的噩梦。
注1:关于赵王做的那个梦,实际是发生在长平之战之前,即赵孝成王四年(公元前262年)。赵王做了这个梦之后才发生冯亭献降的事情。原文见于《史记·赵世家》“四年,王梦衣偏裻之衣,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见金玉之积如山。明日,王召筮史敢占之,曰:‘梦衣偏裻之衣者,残也。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者,有气而无实也。见金玉之积如山者,忧也。’后三日,韩氏上党守冯亭使者至……”作者为了行文方便,将这次事件的发生时间改到了赵孝成王六年,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