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箭(1 / 1)

暖色的灯光下,一位青年独坐。简陋的青铜灯盘只能照亮一个小小的角落,它被恰到好处地放置在青年身旁,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足够照亮他眼前的棋盘,又不至于在无意间被移动的手肘碰翻。围绕在青年周围的灯光为他平添了一分温和的气质,然而他目光的聚焦之处却是暗潮汹涌的厮杀。

深浅两色的扁圆形卵石是最易入手的廉价棋子,被主人按照回忆一一摆放在棋盘的纵横交叉处。棋盘由两片薄薄的小木板拼接而成,便于携带。当初秦军主将王龁见李斯竟将棋盘带入军中,颇有些恼怒。后来随着王龁对李斯能力的认可,两人偶尔还会对弈几局。

李斯其实算不上一个沉迷于手谈之术的人。以前在稷下的下寮(liáo),与人对弈对李斯来说更多地是解决稷下生活开销的手段之一。若说更早之前在家乡的时候,由于乡闾间没有对手,新鲜感过后,李斯便很快地厌倦了这种游戏。

除了孩童时期的初学阶段,真正让李斯体验到对弈的乐趣和魅力则是在拜入荀子门下以后。

李斯有一位同门的师弟叫做韩非,比起本名,他在稷下学宫有一个叫得更响的绰号叫做师难。

这位出身贵族的高傲师弟不喜与人交往,课业之余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独自打谱。打谱的地点要么在无招棋馆的专属棋室,要么在稷下儒家达德殿后的石室中。达德殿后的三间石室,历来用作儒家掌门弟子静坐内省之处。韩非正式拜师后,将幽闭的石室用作自己理想的棋室。这完全背离了石室建造的初衷,知情的荀子却并没有对此事发表看法。于是,韩非继续这般利用着石室。

荀子的另一位弟子李斯好像也比较中意那三间石室。他经常抱着一堆木简到里面看书,美其名曰“冬暖夏凉,可温故而知新矣。”其实真实的理由不过是抱着大堆沉重的木简步行回上寮实在太累,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免得劳动筋骨。

儒家的内部藏书比起稷下学宫的守藏室毫不逊色。李斯去借阅的次数不多,然而一旦借阅,少则数十卷,多则上百卷,往往关在石室中通宵达旦地一口气读完。

有时候李斯会在石室中撞见独自打谱的韩非,很自然地,两人会坐下来对上几局。也许因为第一次对弈的落败,以后每当隔着棋盘坐到韩非对面,李斯都会拿出百分百的认真,全力以赴。

两年多来,若论对局次数,师兄弟间的对局实在算不上多;若论胜败,则两人各自五五分,称得上是棋逢对手。

离李斯上一次落子已过了好些时辰,他手中的那枚黑子仍没有落到棋盘上。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打磨光滑的凸面,使棋子的触感由最初从棋匣中被拈出的冰凉渐变成沾染了人的体温的湿热。

李斯的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上某一枚白子上。那一手是在四十多手前下出的,那时棋子落下的位置并不好,不仅切断了己方棋子的棋路,而且还白白送了对方不少“地”。可以说是一招明显的坏棋。之后随着棋盘上落下的黑白子越来越多,那一枚坏子渐渐地开始变得光芒四射,竟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扭转整个盘面局势的关键。

帐外传来三更的更声,以及士兵们值守轮换时互相打招呼的声音。李斯手中的黑子终于落下,在轻轻地接触盘面之后,紧跟着一双手以刚落下的棋子为中心,分别向着棋盘左右划了几下。手指划出的是漂亮的半圆形,随着两手的动作,一大片棋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经过这一番拨弄,棋盘上原本排列有序的黑白子纷纷脱离了之前的位置,棋局全乱了。

打谱,打乱,重新打谱,再打乱……李斯今晚已经重复了多次这样的过程。每一次他都排出相同的棋形,黑白子交替走着相同的棋路,直到白子下出那一手“坏棋”。

李斯闭目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以缓解眼睛的酸涩感。在灯下凝神看黑白子太久,难免有些疲劳。他坐着伸了伸胳膊,然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

帐外士兵们换班的嘈杂声已淡去,他想起刚才的更声,便弯下腰去,手握圆形灯盘上支出的细长把手,小心翼翼将仍燃烧着火苗的灯盘端了起来,借着灯光走到铺好被子的床榻边。

现在虽已入夏,北方的夜晚仍是有些凉意的,被子是轻薄的夏被,这个时节盖着刚刚好。如果是普通的士兵,毋庸置疑绝对是没有油灯也没有夏被的。

李斯解了身上的软皮甲,着单衣钻进了被子里。头挨着枕头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看见了锥形的帐顶——王龁为他安排的一直是单独的帐篷。

当初王龁觉得李斯一介书生想来很难适应餐风露宿的军旅生活,更何况他还是丞相推荐的代理人,故在李斯的生活起居上给予了诸多照顾。其实李斯并不介意这些方面,毕竟他出身于楚国的平民之家,没有他人想象的那样娇生惯养。当年在稷下学宫的下寮,他一样住得悠游自在。

他记得毛渊曾说他心性淡然,其实不是。身在低处才会有一颗仰望高处的心,他很清楚自己的目标。由自己联想到武安君,想他已是站在高处的人,却能够低就,且杂处于普通士卒之间,简陋食宿间脸无难色,怡然自得,那才是真正可怕之人。

李斯侧过头,吹熄了灯盘中的火苗。帐内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朦胧中大致能看清帐顶的轮廓。也许是刚才思索棋路脑子尚处于兴奋状态,目前虽是躺下了却还没有什么睡意。

他一直在复盘的那局棋正是他和韩非之间下出的第一局棋。韩非下出那手“坏棋”时,他没有看出蹊跷,一路领先却在最后落败。今晚他突然想到这局棋,如果在师弟下出那手棋时,他便当即识破的话,能否在事后的对招中阻止那枚棋子发挥作用呢?于是铺开棋盘,一遍遍地尝试着不同的下法。

将自己想象成对手,以对方的角度来思考棋路,然后再回到自己的角色,思考如何避开对手巧设的陷阱。一人分饰两角,思考量成倍增加,他从未有如此深陷其中而又乐在其中的时候。他一遍遍尝试,从那一手展开无数可能,不同的思考方向导致不同的下法,棋路交织成网,在最后经纬汇成一线。

真是令人沮丧的结论。

他翻了个身,在心中自嘲道。

即使他当即识破那枚落子的意图,但之后无论尝试何种下法,最后都无力扭转局势。也就是说,只要韩非落下那一子,便注定了败局。

一子定乾坤么?你埋藏得那么深,真是可怕呢,师弟。

这一夜,李斯睡得不甚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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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山峻岭间,草木阴深;断壁垂崖上,泥土不附。前有危岭高耸入天,后有深涧直下九泉。猿猴无可攀,飞鸟不得渡。真可谓既无来路又无归路,当真一处绝境。

在这常年无人之地,竟出现了一批意外之客,人数不少,粗略有两三千人。他们成队而行,口不言语,只脚上踩在腐烂树叶上发出细微的声音,以及身体穿过茂密草丛发出的悉悉索索声。

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出现大量的人类。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行走在老马岭的山间,被称之为无路可走的密林深处。

能够出现在这里,绝不是普通人。

细看每人的装束,大同小异。皆身负弓弩,腰间别着短小的匕首和长剑,胸前挂着皮质的水袋,肩上搭着卷起的绳索。所不同的是,有人手中拿着铁斧,有人手中执凿锤,有人手中则持铁钩,不尽相同,然可看出这一队人都应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他们全都没有穿着甲衣,仅轻装而行,虽面有疲惫之色,然步伐不乱,纵身处天险之境,毫无狼狈之形。

这队人不知从何方来,不知在陡峭山岭间行了几日,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不知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出这秘境。

不说无路可走,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要准确地辨别方向都是极为困难的。

奇怪的是,这队人似乎并不是茫然而行,他们似乎有着明确的前进方向。

看那队伍前列,竟是原韩国上党太守冯亭。他面庞清瘦,浑身一副文臣气质,然眼神锐利,有为将者之风。冯亭身先士卒,走在最前面,双手间是一卷展开的羊皮地图,上面隐约有山川河流之形。

又前行了一段路,前方突现一如屏断崖,挡住了去路。

冯亭不慌不忙地卷起地图,吹了声口哨,士兵们立刻在原地站住了,安静地等待着将军接下来的指令。

“韩国的勇士们,这是最后一道难关。只要过了这一关,吾与汝等便可一雪前耻。去吧,给予秦军致命一击!”

“报仇雪恨,杀尽秦狗!”

士兵们皆同仇敌忾,振臂响应。

冯亭长呼一口气,狭长双目眺望南方,眸中隐隐有刀光。

一路上披荆斩棘,劈山搭桥,上天入地,九死而有一生。

行无路之路,干非常之事!

他是赵括安排的一只暗箭,将出其不意,直插敌之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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