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置身于弥漫整个书房的熏香之中。这种熏香的气味与秦王路寝中的熏香是一模一样的,因熏香中混合了来自海外的珍贵香料,秦王特意赐了一部分给范雎。它有着使人静心凝神的功效,今天范雎觉得,闻着熟悉的香气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案桌上叠着高高的一摞简牍,丞相府中未处理完的公文常被他带回应侯府继续处理。他进房时习惯性地拿起一卷木简展开,是少府询问需追加各兵器的制造量的。他看完后提笔欲在木简末尾做出回复,软笔笔尖的兔箭毛含着墨汁,过了好一会儿竟未落下一字。范雎叹了一口气,将笔放下。
“韩非之事,爱卿要如何向寡人解释?”
今早退朝之后,秦王邀他单独往路寝议事,范雎对秦王找他所为何事已心中有数,只是没料到秦王第一句话便直奔主题。他站在下首仰视着秦王的脸,那张威严的面孔跟平常无二,眼中仍透着范雎熟悉的那份亲近。
“下臣并非故意隐瞒大王。当初大王问起荀卿另一位弟子的下落,下臣的确不知。自李斯运粮离开咸阳第二日,下臣府邸突有一人前来拜访。”
“是韩非?”
“正是。公子非拜访下臣,亦与其师兄一样,有助秦之意。下臣见他气质不凡,又是荀卿关门弟子,谋略应不在李斯之下,便留他一用。”
秦王闻言眯了眯眼睛,
“如此人才,爱卿为何不引荐于寡人?”
“大王恕罪。公子非人中龙凤,惜患有口吃,不善言辞,犹白璧微瑕,令人叹息。他因此疾心有芥蒂,不敢不立寸功而见大王,故请下臣在他立功之后再行引荐。再者,公子非毕竟乃韩国宗室,虽表一番衷情,然其助秦之心难断真伪,下臣不敢贸然引荐于大王。”
“故爱卿遣他随司马梗入长平,待他立得大功,证明其诚意之后,连同李斯一同前来面见寡人?李斯可知他那位师弟亦在吾军中?”不愧是秦王,几句话之间,他立刻明白了范雎的意图。
“大王明鉴!公子非与李斯虽为同门,此番却是各展才华,相互较量。公子非希望下臣暂时勿将他助秦一事告知李斯,而下臣亦欲知他二人高下,故不曾托信与李斯言明此事。”
此言一出,秦王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细小幅度。
“寡人的丞相尤其擅长瞒人呐~”低沉的嗓音带着玩笑的意味。秦王素来与范雎相亲近,私下独处常有玩笑的言语,可今日这句话不知为何让范雎心头一紧,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
自长平的战争进入第三个年头,原本因畏惧秦国势力而持观望态度的几个国家中,看好赵国的言论渐渐多了起来,这让秦王很是恼怒。为了尽快取胜,秦王不断往长平增兵,以至于春耕之后,国中能调动的兵力几乎都调去了长平。就在不久之前,为缓解关中的征兵压力,范雎向秦王提议,从临近上党的河内地区抽调兵力。
河内重镇野王以及南阳太行道等,归入秦国版图不过才两三年的时间,而整个河内境内仍有零星区域被韩、魏所控制。正是考虑到秦国在河内的统治算不上牢靠,之前对上党的进攻并没有从河内征兵。然而随着战事推进到决战阶段,范雎认为,由河内的守将司马梗带领数千人的队伍前往长平,此举不仅可行,而且比从咸阳发兵更加省时省力。
与往常一样,范雎的这次提议呈递上去没多久便被秦王采纳了。而奏折之中,他完全没有提到韩非随司马梗同行一事。理由很简单,那便是韩非的身份问题。
长平之战起于秦国攻打韩国上党,作为韩国公子的韩非,范雎若不能确定他是真心助秦,断然不会将自己还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人在秦王面前提起。他事先已经去信嘱咐过司马梗,对公子非要既不失敬又不失防。范雎的想法是有司马梗在,即使公子非别有用心,恐怕也不敢在长平乱来。反之,若他败赵有功,事后再向秦王提及亦不迟。
武安君一事之后,秦王对范雎的态度一如往常般亲密无间。期间范雎也曾想过向秦王表明公子非一事,然而公事繁杂,忙碌起来他便将此事抛在脑后,直到司马梗进入上党的军报传来。令范雎不安的是,这次司马梗的军报没有像往常那样经由丞相府呈上,而是直接送入了咸阳宫。
“大王,小臣……”
范雎刚开口便被秦王制止了。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范雎给出的理由,转而问起了最近的田税征收以及少府的兵器制造情况,范雎一一作答。大概是君臣之间长久的默契,对于诸多国事,两人不需要太费时间的商讨,往往是七八句话便能将一件事决定下来。以至于秦王曾多次在百官面前表示,能和他如此契合的臣子除了范雎别无二人。
议事结束,在范雎告退离开之时,秦王特意从玉座上起身,走到范睢跟前拉住他的手臂,并肩送丞相走出大殿。
“丞相和武安君乃寡人之左膀右臂,你二人在朝野内外替寡人分担了不少啊。”秦王最后一句话说得平淡如水,却惊得范雎身体一瞬间的僵硬,好在那时秦王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臂。范雎赶紧躬身称谢掩饰了过去,只是出了咸阳宫宫门,脸上的血色仿佛一下子褪尽了。
冯谖为孟尝君凿“狡兔三窟”,如今他仅为秦王凿“两窟”,却已生罅(xià)隙。不,也许罅隙早在那时便出现了……众人皆道他二人君臣和谐,他被那四个字蒙了眼,到此时才发觉,自己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熏炉中的香烟已经散去了,此刻范雎的脸色好了很多,但眉间还有着淡淡的忧虑。他揉了揉眉心,将案桌上摊开了很久的木简重新卷了起来。然后又拿出一块空白的木牍,在上面迅速写下几行字,加封盖印,印章选择的是他个人的私印。
将这一切做好,范雎朝着书房外叫了一声,他知道相室一直就守在门边,果不其然,相室很快就推门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寻一可信之人,暗中将此信送至长平武安君手中。切记,万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此事。任何人……”他一边强调着一边将简牍递给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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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龁直勾勾地盯着韩非,不管这行径在他人眼中是多么地无礼。他知道李斯有一位同门师弟,但知道的也仅此而已。李斯几乎从不谈论他师弟的事情,因此当司马梗介绍他是荀子的弟子时,王龁不由自主地将他与李斯相比较。
不得不说,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李斯温和谦恭,易于相处;而眼前这位韩国公子,浑身上下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王龁知道自己只是从外表做出肤浅的判断,也许并不是真的冷漠吧,但对方的确给人那样的感觉便是了。若简单描述那种感觉,李斯是活在世俗中的聪明人,韩非则像一位站在世外的无情人,端着一对狭长凤目,冷眼旁观世间百态。王龁觉得,即使现在突然刮起腥风、下起血雨,也丝毫不会让他苍白的脸有丝毫动容。
“咳咳咳……”司马梗大声咳嗽了几声,提醒王龁不要一直盯着对方看,但王龁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暗示。
“王将军,你胸口的伤是否要处理一下?”不得已,司马梗想到了转移话题。
王龁的胸口被司马翟刺了一剑,甲衣上有明显的血迹,不过看王龁的样子,那伤口似乎并不严重。
“无碍,这种小伤对军人来说不值一提。”王龁嘴里拒绝着司马梗的关心,目光继续毫不客气地停留在韩非身上。
“韩非也是助我大秦的吗?我怎么从没未听李斯提起过?”他没有尊称韩非为公子,而是直呼其名。
作为秦国军人,他认为自己没必要对一个韩国贵族表示尊敬。他对韩非的不信任胜过当初刚入长平的李斯。尽管在一段时间的相处后,他渐渐欣赏起李斯,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把他当做自己人了。可是对韩非,他觉得自己不仅是不信任,还有直觉般地不喜欢。
“师……师兄不……不知我为……为秦。不过……相……相信他……很……很快就会知……知道了。”韩非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得很是费劲。
原来是个结巴!
皱了皱眉,王龁终于转身面对着司马梗。
“河内援军怎么没去光狼城,反而来了这里?”
司马梗用眼神指向韩非,回道:
“公子非料到王将军攻打泫氏城会有麻烦,故建议我前来助将军。”
此话一出,王龁吃了一惊。偷袭泫氏城是武安君秘密交托给他的任务,这韩非是如何料得?又如何知他会遇到麻烦?
“你可知道如今长平的大将军已经不是我了,而是武安君?”
“此事我早已知晓。”
王龁更加吃惊,他怀疑地瞥了韩非一眼。
“也是韩非告诉你的?”
“正是。我军出发后不久,公子非便向我提到,大王会派出使者换武安君为长平主将。当时我尤不信,谁知一进入上党境内,就听说大王的使者乘最快的八百里驿马刚离开不久。”
王龁倒吸一口气,他如今终于有点明白荀卿为何要收一个结巴为弟子。不愧和李斯是同门,两人皆是厉害角色!
“司马梗,你带了多少人马?”
“五千。”
“……太少了。我本奉命偷袭泫氏城,不想他们早有准备。如今尚有三十万赵军聚集大良山一带,他们对泫氏城定加强了戒备,以你我之兵力,正面攻城断难成功。”
“将军的意思是要撤回光狼城?”
王龁向来果决,该进时绝不迟疑半分,该退时绝不拖泥带水。他正要点头,却听有人说道:
“不……不难,赵军缺……缺粮,围……围……围而不……不攻,自……自溃。”
“缺粮?!”
对于两位将军的质疑,韩非轻点头,他的眼中闪着微光,像秋日清晨阳光照在湖面上的碎金。
将军,我的话是否可信,就由你自己判断了。
王龁觉得他从韩非的眼神中读出了那样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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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两个月前,齐国临淄。
柳方於在自己的屋里来回踱步。自昨日那个“不速之客”造访他的府邸之后,他的内心一刻不得安宁,不思饮食,夜不能寐,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等着那个人的消息。他的手中不断摩挲着一块如意玉佩,仿佛那玉佩有什么神奇的功效,能稍微缓解一下他的焦虑情绪。
现在已是深夜,他等了整整一个白日。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只是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为了妻儿的安全,他昨日一口答应了所谓的“交易”。但究竟是用什么来交换妻儿的命,那个人并没有告诉他。
即使是让他交出所有的财产他也在所不惜。
这么想着,他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抱歉,让阁下久等了。”
屋子中突然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柳方於的心脏差点跳到了嗓子口,但他马上令自己冷静了下来,缓缓转身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果然是昨日那个魁梧的佩剑男子。
“大侠,我妻儿……”
“放心,他们无事。只要阁下履行你答应过的事……母子二人定会平安回到阁下身边。”
柳方於急切地猛点头。
“不知大侠的主子要我做的是什么?”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
“这……”柳方於满头是汗,面露难色,他不停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
“大侠,你家主子即使要我这万贯家财,我也不在话下。但唯有这件事我却难以……”
“此事对阁下来说并非难事。”
“可……可马适曾有恩于我,我怎能恩将仇报?再者,商人行商,诚信为先,我承诺过赵国的事,怎能背诺?”
“哼!”佩剑男子冷笑了一声,贴近柳方於直视着他的双眼,“这么说,阁下是不想要妻儿的命了?”
“别!别!”柳方於急忙摆手,妻子倒不论,他四十多岁才有了这一个儿子,平日里视若珍宝。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他恐怕也活不了了。
……夜更深了
彘(zhi)走出屋子,抬头瞥了一眼旁边大树上的鸟窝。他昨日来就注意到了,鸟窝里有几只出生不久的雏鸟,那时全都伸着小脑袋,叽叽喳喳地吵着闹食儿。
回忆起昨日的情况,彘岩石一般冷酷的脸竟浮出一丝暖意。不过那暖意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存在。
屋子里传来咚咚的叩头声,伴随着叩头声还有一个男人几乎带着哭腔的言语。
“马适,我是万不得已啊,你别怪我!别怪我!别怪我……”
彘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意。
商人,无义。
他提气跃上了屋顶,身影渐渐消失在如水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