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 魂(1 / 1)

光狼城后的军市近日又热闹了起来。自赵军被围困后,大量的秦军被派往最前线,军市萧条,自然就关闭了。后来战争结束,秦军取得胜利,便大张旗鼓地再度开市。

所谓军市,其实就是一块杂乱的场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秩序。取得军方允许的商人们摆着简陋的摊位,不过生意倒还是不错。除了售卖各种物品,斗鸡、赛犬、角力以及各种杂耍等也很受欢迎,常常吸引众多的秦兵观看。

那些秦兵们比战争结束前要阔绰多了。毕竟能在这场旷日大战中活下来的,大多有了相应的战功,或升爵,或获得一些物质的赏赐。总之,商人们是很乐意这种情况的。

一名年轻的士兵在人流中疾行,在这拥挤的军市上,他这行为显得有些莽撞。因为走得太快,难免会撞到他人的身体或者踩到别人的脚,于是就见他不停地给人低头道歉。以为道完歉至少会小心点了,结果他迈开步子,照旧是在人群中莽撞地穿梭。

看他的样子似乎对那些热闹的杂耍完全不感兴趣,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木简,偶尔会在行走中拿起来看看上面的字。年轻的士兵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到了一个搭得十分简陋的帐篷前停了下来。帐篷外竖立着一块木牌,上面也写着字。士兵小心翼翼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待那士兵从帐篷里出来,手里原本攥着的木简变成了一个包裹。他环臂抱着那个看起来并不重的包裹,站在帐篷前发了一会儿呆。再迈步的时候,脑袋往下点了点,便有两滴液体落到那包裹上,在布料上晕开两个深色的小点儿。

……

相夷刚刚把包裹放到自己的榻上,王喜就从帐外走了进来。

“东西取回来了?”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

“耽搁了不少时日呢。”王喜杵着一根木棍,一摇一晃地走到自己的榻边坐了下来。

“是啊……好不容易等到军市再开了,却是不合时宜了。”取东西的时候,相夷打开包裹检查了一下,是一件蜀布做的夏衣,针脚缝得很细密,可惜现在入秋了。

帐中的气氛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相夷好像是从小夫升为了公士了吧?这下也算是有爵位的人了,等回到乡里,亲朋邻里想必会上门祝贺。我当年刚拿到爵位的时候,家里还特意摆了宴席呢。”王喜再开口的时候,眼角笑得现出好几条皱纹,好像他真的想起了以前刚获得爵位时的情景。

“父母、两位兄长和阿姊应该都会很高兴。”相夷扯着嘴角也跟着笑了一下,说话的时候手掌不自觉地抚上榻上的那个包裹。他心里想,如果是以前,自己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不过伍长,我打算回国之后先去一趟蜀郡。取回来的东西总还是要归还给家人的。”

“说得是,说得是。”王喜频频地点头。

因为还没到埋锅做饭的时辰,两个人东拉西扯地闲聊,后来惊夫也进来聊了一会儿,直到日渐西沉,便又到了干活的时间。

“人手不够,真是要累死了。”像是抱怨似的,惊夫一手掀门而出,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摆动了好几下。

相夷把包裹塞到自己枕头旁边,跟着走了出去。

虽然军中吃饭的嘴减少了,可军中做饭的人也减少了,所以工作量反而比战争结束前更繁重了。相夷所在的四伍算是很幸运的了,现在还有四人。听说三伍只剩下两个人,那个总是被大家叫做老爷子的关中老兵也战死了。

现在相夷不仅负责生火,还兼任挑水的工作。尽管就他那瘦弱的身板来说,挑水这活儿似乎重了点,不过的确是没有更多的人手了。当他把水桶放进丹河里时,不经意地看了看河对岸。那边也和这边一样,飘扬着秦军的旗帜。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离战争结束也有些时日了,虽说大军的确是需要休整,可上面连一点儿要凯旋回国的迹象也没有,真不知在这长平还要再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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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河东岸的韩王山,李斯正站在山顶某个视角开阔的地方。他一身儒服儒冠,眼神深邃沉静,微微仰着头,嘴里在小声吟唱着。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gu)兮短兵接。旌(jing)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liè)余行,左骖殪(yi)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zhi)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dui)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亦兮为鬼雄。”歌声低沉徘徊,又隐隐有慷慨之色。

“是屈子的《国殇》啊,师兄是在用楚曲给赵卒镇魂吗?”

李斯回身,见来人缓缓而来,也不答话,躬身先行了一礼,嘴里却说出毫不相关的句子。

“多谢师弟。”

“又谢我吗?我记得师兄之前已谢过一次。”

两个人都完全不提之前那次不欢而散,仿佛那事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李斯直起身子,这时韩非也走到了近处。

“师弟救过我两次,自然是要谢两次的。”

“师兄不必客气,我也并非为了救你。”

李斯闻言便自嘲地笑了一下。

“这个我自然也是清楚的。”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韩非现在与李斯并肩而立,只是两人面对方向不同。李斯稍微偏头就能看见韩非线条分明的侧脸和狭长的凤目,耳后的头发全都一丝不苟地梳到了头顶上,没有落下一丝一缕。

“白起现身之后,心里便隐隐有些猜测,不过直到冯亭死的那天才最终确定下来。”

“哦?被你发现了破绽?”

“倒也不是。真要说的话,就是运气的关系吧。”李斯转过身,与韩非面对着相同的方向。两人所站立的位置,俯瞰的视野中几乎没有什么阻挡,能清楚地看到山下的河谷。

“我在查看冯亭尸体时,发现他的袖口内侧沾着些白色的细绒,好像是某种鸟类的绒毛。在临淄的无招棋馆内,我见过一只白色的鹁鸽,突然飞进棋室内落到师弟的肩上。当时我嘴里还含着半口清酏(yi),因突然吃了这一惊,呛得咳嗽了起来,因而对那只鸟印象深刻。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夏秋时节正好是鹁鸽换羽的季节。我想应该是送信的时候,鹁鸽的细绒沾到冯亭袖口上的吧。”

“那个时候,冯亭正要举剑杀我,不想却飞来一箭,救了我一命。我原本也以为是武安君救了我。若不是秦国的箭簇和韩国箭簇不同,我根本就发现不了真相吧。战斗结束后,我将冯亭背上的箭都一一拔了下来,其中除了秦箭,还有韩国所造的箭。所以说,在冯亭的那三千韩卒中,也一定有人暗中救了我。”说到这里,李斯侧过头,视线停在韩非的侧脸上。

“隐藏在韩卒中的人,有那样高超的武艺,既能被冯亭所用,又能在那场包围中被武安君故意放走,我想这世上除了师弟身边的那位仗身,别无二人。”

“为此师兄要谢我?”

“正是。师弟明知我是为赵,却替我隐瞒了下来,这便又是救我一命。”李斯低头俯瞰着脚下的河谷。这样的山崖边,靠得太近会不由生出胆战心惊的感觉。

“……最初我以为师弟你是为了助秦,却发现我错了。师弟,你既不是为赵,也不是为秦,你是为了存韩。”说到这里,李斯皱了眉,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冯亭这枚棋子是师弟早就安排好的吧?早在长平之战前,你就已经在棋盘上落了子。冯亭在韩国并没有太高的官职,在韩廷也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却偏偏在最危难的时刻,主动上表前往上党,代替拒绝降秦的原太守靳黈(tou)。若我没猜错的话,使冯亭降赵,将战火引到赵国身上,也是出自师弟你的谋划。

“秦国的目标,原本就是灭韩,而秦赵两国,是当今天下军事实力最强的两个国家,却偏偏都是韩国的邻国。无论是秦国还是赵国,对韩国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若秦赵相争,两败俱伤,即使最后哪方取胜,要恢复国力起码也要两三年,韩国便趁此获得喘息之机,暂时得以保全。相信师弟你,当初就是用这些言语说服冯亭的吧?”

“……”

“但是我却想不明白,若师弟你的目的真是为了韩国,这场战争不管是秦赢还是赵赢,你的目的都达到了。那你为何不助赵取胜?比起秦国,至少赵国的威胁要小一些。

“冯亭一心为韩,你却将他当做弃子,用完便牺牲掉了。我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背叛他的,竟然就是那个口口声声为了韩国的公子非……不仅是他,还有那个在石室中死去的仗身,还有这长平之地上,被你卷进战争的秦国士兵、赵国士兵!他们都是你的棋子……想起这些人,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一丝不忍?我真的看不懂你,我不懂师弟你究竟在想什么。”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韩非,在李斯的质问中终于开了口。

“仗身獫(xiǎn),为他心中的忠诚而死,死时无悔于他的选择;上党太守冯亭,为他心中的信念而死,死时亦无悔于他的选择。他们都是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至于那些士兵……师兄,你难道真的以为若没有我插手,秦国就会放过赵国?秦赵之间就不会一战?那些将士们就不会死?

“即使不死在长平,他们也一定会死在下一场战争,下下场战争中……只要这个乱世还存在,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你心知肚明,不过是在我这里发泄情绪罢了。”最末一句话,韩非的语气又带上了讥讽的味道。

“我的确是为了存韩,却不仅仅是为了韩国。为了韩国,我要秦赵相争,而于秦赵之间,我选择秦国。”他侧头看向李斯,嘴角竟有了一抹极浅极淡的笑,“韩是身为宗室的公子非肩上的担子,故公子非要存韩;而秦却是韩非个人的志之向往,故韩非要助秦。”

“志之向往?”李斯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是的。师兄认为,昔日秦国这个西戎小国,何以成为今日天下第一强国?”

“因商鞅之法。”

“那师兄认为,天下何以为乱?”

“因失其度。”

韩非点头,“老师认为人心本恶,故要用礼治天下。若用医道喻之,仁乃烫熨之术,礼乃针石之术,法乃火剂之术。若疾在腠(cou)理,可用仁;疾在肌肤,可用礼;疾在肠胃,可用法。而当今天下,失其度已久,是疾在肠胃,又如何能用针石疗之。若能以扁鹊起死回生之术治天下,便不失为仁义之道了。如此看来,七国之中,走在‘仁道’上的国家,唯秦而已。不过,仅仅掌握了商鞅之法,还不是真正的仁义之道……”

他的话尚未说完,李斯便冒出了一句:

“仁义之道?师弟心中真有仁义二字?”

这话却叫韩非冷笑出声,“师兄在老师的面前说大仁大爱,却仍旧不懂其中真正的含义。”

李斯皱了眉头,韩非的话让他困惑了,心中纷乱,一时难以理清。这个时候,他却偏偏察觉了韩非话中一个致命的要害。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

“师弟啊,你如此聪明,却怎么犯了你自己所说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那样的错误(作者注1)?”

这下换做韩非皱了眉头,露出了困惑之色。

“师兄如何知道我的矛盾之说?”

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这句话,是韩非初入稷下尚未拜师之时,在听完儒家孟氏一派的授课后,写了挂在学堂外的辩难之语。他记得自己用那句话,狠狠地将儒家的“尧舜圣人说”嘲讽了一番,此事似乎让那位儒家孟氏一派的先生极为难堪,也因此无意间引起了荀子的注意。

但是,此事李斯应该并不知情。

“是青书……哎,算了,反正你也不认识他。”

李斯实在不想告诉韩非,是因为有个叫青书的名家弟子,后来到处收集他挂在各家各派学堂前的木板,而他最后又找青书,要了他收集的全部木板来看。

“总之,韩是师弟之宗国,秦是师弟志之向往,而秦要实现它的‘道’,就必须要灭韩。这岂不是最大之矛盾。”

“……这个无需师兄担心,只要有我韩非在一日,韩国便不会亡。”

李斯从未听他这个冷淡的师弟说一句话说得如此坚定。他退后几步,将韩非上下打量了几番,最后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弟,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因为你的矛盾而死。”

不想,却真的一语成谶。

后来成了帝国丞相的李斯,偶尔还想起这一天的这一幕。

他记得当他说了那句话之后,韩非沉默着,并没有应话。只是到了最后,他突然转头对自己说,“长平之后,便是邯郸。赵虽败在长平,但为了存韩,我也不能让赵亡了。师兄,联手如何?”

飒飒的风声在长平吹起,不知是战败者的呜咽,还是胜利者的欢歌。从两人所站立的地方往下俯瞰,正好能看见河谷上一大片新填的黄土,相信不久之后,那些地方便会荒草丛生,看不出任何痕迹了吧。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亦兮为鬼雄。”

注1:“矛盾”一词,本身便来源于《韩非子》中“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寓言故事,出自《韩非子·难一》。这个寓言故事是韩非写来讽刺儒家的尧舜圣人说的。至于韩非的矛盾,《韩非子》中《初见秦》和《存韩》两篇在内容上就是矛盾的。《初见秦》的内容是支持秦国霸业主张灭韩,而《存韩》一篇的目的则是保存韩国,因此不少专家认为《初见秦》不是韩非的著作。基于以上篇章的内容,作者将此文中的韩非设定成一个“矛盾之人”。战国之长平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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