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豆与桑芽(1 / 1)

课间的时候,祁斟被男生们小小地揍了一顿。

因为班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实习老师,二十多岁,美女。上课的时候衬衫胸口扣子不小心开了,男生们看得入神,祁斟给老师比划使眼色,老师回头写板书的时候赶紧把扣子扣上了。

“多管闲事!”课间的时候男生们嘻嘻哈哈地在祁斟头上身上锤了几拳泄愤。

祁斟从小到大都还挺爱管闲事的。

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老太太,冬天卖点搅搅糖,夏天就用塑料桶搓一水桶冰粉卖,一毛钱一碗,上面浇了红糖,冰凉解暑。

有一阵子,大约是学校为了迎接上级的检查,不准门口摆摊,有人就把老太太的小摊掀了,一水桶的冰粉泼了一地,老太太坐在地上哭,祁斟就偷偷塞给她五块钱,就当她一桶能盛五十碗冰粉,他全买了。

初中在公共汽车上,还大声喝退过正在偷钱包的小偷,下车后被小偷尾随意图报复,幸好他遇上大人,跟着大人回家了,小偷也就没再纠缠。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发现被小偷尾随的一瞬间,腿还是吓软了的。

一天下晚自习,祁斟一个人回去,因为最近考试太多,他觉得整个人在课桌前坐得有点腰酸背痛,于是决定绕路回去,跑跑步,活动活动筋骨。

在河边小路跑步的时候,有一段路有些僻静,他听见一些压低的声音,于是停下脚步侧耳听。

“……就这么点儿?我不信,搜他书包。”说话人是男的,大约十八九岁。

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人正在搜书包。

“我真的……真的没钱了……就这么多……全部都给你了。”这是一个听起来非常轻柔的声音,大约是个十来岁的男孩。

祁斟大体明白什么情况了,他冲着身后大喊:“爸!妈!你们怎么这么慢啊!快点儿!”

那拨人有些做贼心虚,听见貌似有一家子往这边过来,就扔下书包跑掉了。

“你没事吧?”祁斟走到男孩跟前。

男孩正蹲下身体,收拾被他们抖落书包的一地狼藉。

“没事,谢谢你。”男孩抬头看了祁斟一眼,明白刚才是他故弄玄虚。

“你住哪里?我跟你一块儿回去把。”祁斟说。

男孩说了一个地址。

于是两人一起往前走去,走到路灯稍亮的地方,祁斟打量了一下男孩,男孩大约十三四岁年纪,白皙,瘦弱,戴着厚厚的眼镜。

“他们这是第一次问你要钱吗?”祁斟说。

“不是。”

“你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说?”

“没必要。”

“总是这样也不行啊,你有那么多钱给吗?”八壹中文網

“我也没有经常回来。”

“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在外地念书。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会问我要些钱,我在外地的时候,他们倒也不会烦我。”

听起来,他被人要钱有些日子了。

“那你每次回来就躲着他们啊。”祁斟说。

“走这条小路就是为了躲他们。”

“躲他们你应该走大街上啊,走大街上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走大街上他们就知道我回来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要是知道我回来,又不给他们交钱,他们会生气的。”

祁斟听出其中有隐情,这还不是男孩偶遇小流氓,不给钱就得挨揍的意思,而是似乎小流氓手里握着男孩什么把柄,以此讹钱。

“他们是用什么东西在威胁你吗?”祁斟说。

男孩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面有难色。

“没事没事。”祁斟赶紧摆摆手,跳过了这个话题。

快走到家的时候,男孩忽然说:“我叫孙小南,你呢?”

“我叫祁斟。”

“你多大了?”

“17,你呢?”

“我13。你高几?”

“高二。”

道别的时候祁斟给他说了住址和教室,“你可以来找我玩儿。”

没过两天,孙小南真的到学校里来找祁斟了。那会儿正是下午放学和晚自习上学之间的空隙,祁斟在操场上和几个同学打球,满头大汗坐在台阶上喝汽水,一抬头看见孙小南站在栏杆外面东张西望,于是走过去,“是来找我的吗?”

孙小南点点头。于是祁斟招呼他来台阶上坐着,还给他买了一瓶汽水。

“你不是在外地上学吗?今天不用上学?”

“家里有点事,最近请假了。”

“那伙人还骚扰你吗?”

“他们老大去深圳打工去了,今天刚走。”

“所以你敢出门了。”

“恩。”

两人坐着看了会儿别人打球,孙小南看着操场上的男生跑来跑去,眼神中颇为羡慕。

“你要不要下去玩儿会儿?都是我同学,我跟他们说说。”祁斟说。

“不用了不用了。”孙小南说。

“你有什么喜欢的运动吗?”

“我……喜欢散步。”

祁斟愣了一下,“挺激烈啊。”

孙小南小口啜饮着汽水,“好好喝。”

“饿不饿?带你去吃我们学校后门的炒饭,可好吃了。”

学校后门只开了一扇小门,走出去是一条小巷,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除了小馆子就是小卖部,到处都是煎煎炒炒、麻辣鲜香的气味。祁斟带着孙小南钻进一家小店,找了张桌子坐下,一人点了一份香肠炒饭。祁斟看隔壁桌点了水煮牛肉,闻起来真香,摸摸兜里,今天请孙小南喝了汽水吃了炒饭,零花钱是一点没有了,于是作罢。

“加一份水煮牛肉。”孙小南看出祁斟想吃,转头对店老板说,然后对祁斟说:“我请客。”

“有钱啊弟弟。”祁斟说。

孙小南从衣服兜里掏出一百块给祁斟亮了一下,咧嘴笑了起来。

跟孙小南吃完饭,孙小南回家了,祁斟回学校上晚自习,上完晚自习回居民院,远远看见祁麟就站在院门口。

“咦,你怎么在这儿?”祁斟说。

“等你啊。”

“等我干什么?”

“跟你说事儿。”

“你说。”

“我准备去画壁镇上班了。”

“画壁镇?”

“恩,领导之前跟我说过这事儿,我当时觉得很鬼扯,不过最近想想,去画壁镇工作挺不错的。”

“不错在哪儿?!”

“我们家房子的事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我也不好意思一直住余道宁家啊,我要是去画壁镇,一个是工资能多些,另一个是那边有宿舍,再一个……画壁镇也很近嘛,周末回来找你玩儿。”

这消息来得突然,祁斟需要消化一下,过了一会儿,“等于只有周末才回来?”

“节假日都可以回来的。”

祁斟与祁麟朝夕相处了17年,从未长时间分开过,要是只能周末回来,也就是说一周只能见上一回,一个月只能见上四回而已。

“我不想你去,能不去吗?”祁斟说。

“我都已经想好啦。”祁麟摸了摸祁斟的脑袋。

“爸妈知道吗?”

“还没跟他们说呢,先跟你说。”

祁斟有些闷闷不乐,“等房子的事情弄明白,你就回来?”

“恩,到时候就申请回来。”祁麟笑了笑。

祁麟跟爸妈打了电话,说了此事,不出意料,爸妈是支持的。

她简单收拾了东西,跟余道宁一家道谢、道别,一个人坐车去了画壁镇。

坐在客车里,祁麟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有些放空。她想起唐棠从昏迷中苏醒,对郑吴骁伸出拉钩的手,说我们结婚,那一瞬间,祁麟觉得自己不属于、也不应该属于他们这个小小的世界。

对,这是他们的世界,属于十六七岁男孩女孩的世界,里面有简简单单的怦然心动,有最纯粹的快乐和忧伤,他们此时此刻正在经历的事情,是他们也许直到老死都会珍视的记忆。

那天从医院离开,祁麟在河边走了半天,她想从这群孩子的生活中脱离出去,准确地说,是想离郑吴骁远一些,这样时间长了,郑吴骁对她的感情也就淡了,也许等她过阵子回来,他和唐棠就谈上恋爱了。

挺合适的,少年,少女,差不多的年纪,青梅竹马,祁麟觉得唐棠长得挺好看的,秀秀气气,性格也好,配郑吴骁那个小崽子十分绰绰有余。

客车上有抱着婴儿的妇女,因为道路不平,婴儿咿咿呀呀地啼哭起来,妇女轻轻拍打宽慰,嘴里念叨着童谣之类的调子,慢慢地,婴儿也就安睡了。

“如果小孩生下来,我养他。”祁麟忽然想起当时大家误认为她怀孕时,郑吴骁对她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还记得那时候郑吴骁的眼神,还有自己的心情。

她决定不再想这些事情。

一路颠簸到画壁镇,已是黄昏,祁麟走到公司办事处,办事处的王阿姨正在门口等她,宿舍就在办事处不远处一个小院,给她的一间屋子不大,但是还算干净,有床,有桌椅,有衣柜,还有锅碗瓢盆。

王阿姨给祁麟大致介绍了一下情况,就赶回家了。

祁麟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找点吃的,只是没想到小镇上到这个点儿,什么也没有了,她只买到一把挂面,一瓶酱油,走回宿舍,想着给自己煮碗面,才意识到自己不会烧蜂窝煤,家里都是用天然气做饭洗澡,她觉得打开开关,自然就能有火做饭,有热水洗澡,倒是没考虑到这个热源的问题。

可是这里,热源就是蜂窝煤,她知道怎么把蜂窝煤夹起来,摞上去,但是怎么点燃就真是完全不清楚了。

她看了一眼宿舍的锅碗瓢盆,看起来有些黏腻,筷子秃秃的潮潮的,隐隐有些长毛。

这个房间在给她住之前,也用来接待各地过来出差的同事,这些餐具想来很多人用过,祁麟倒是可以不吃晚饭,不过这个蜂窝煤点不燃,没法烧水洗澡,对于舟车劳顿的人来说,实在是有点睡不着。

天色渐黑,祁麟看见同院有灯光亮起,迟疑了一下,便试着过去敲门求助。

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祁麟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女子点点头,“是听说那间屋子会来人住。”

“麻烦您帮我看看我的蜂窝煤炉子……”

“不会生火是吧?”女子笑了笑,端起自家蜂窝煤上煨着的汤,用火钳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蜂窝煤,放在一个铁铲上,然后走到祁麟的炉子前,打开通风口,把这块烧得通红的蜂窝煤放在最下面,然后摞了两块新的蜂窝煤在上面,“记住,要孔对孔。”

“要烧东西的时候,就把通风口打开,不烧东西的时候,就把通风口关了。”女子又演示了一下如何处理煤渣,祁麟连声道谢。

女子朝着祁麟屋子看了一眼,见地上的行李还没打开,知道祁麟刚到,便问:“吃饭了吗?”

“还没呢。”

“我家有几个素包子,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你拿来。”

“那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家开早点铺的,一般剩点儿包子馒头,我们就晚饭解决,今天剩的比平时多,我们也吃不了。”说完,女子就拿着火钳和铁铲回了自己屋,几分钟后用塑料袋装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过来,还有一碗萝卜汤,“我刚煮好的萝卜汤,干吃包子别噎着。我们家睡觉早,明天再还我碗。”

萝卜汤里加了猪油、姜片、花椒,上面还漂浮着翠绿的葱花,汤色乳白,滋味香甜。包子里面是香菇和青菜,鲜香可口。祁麟饱餐了一顿,把碗筷洗净,烧热水洗了澡,铺好床,躺在床上。

房间的墙壁有些斑驳,平房就是这样,潮气重,墙皮容易脱落。天花板上垂下一个昏黄的灯泡,有气无力地发着光。

祁麟想,明天我要去买新的锅碗瓢盆,要买新的电灯泡,要把衣柜好好擦一擦,要贴几张画报遮住墙皮脱落的墙面,要好好把床底下拖干净……

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就是去办事处报道,整理文件柜里乱糟糟的报表,誊录一些票据,办事处加上她就三个人,李叔没在,王阿姨给她介绍了一下工作,一天很快过去了。下班后,祁麟去添置了各种家用,把电灯泡换成新的,瓦数也高,房间一下子亮堂了。

这天晚上,她自己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当晚饭,吃完了洗澡,然后就搬出新买的藤椅,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藤椅散发出淡淡的植物清香,夜空清朗,祁麟闭上眼睛,耳朵里是稀稀疏疏的虫鸣。

“你就不怕蚊子咬么?”

祁麟一睁眼,只见身边站着个小女孩,穿着棉绸连衣裙。

“咬就咬呗,蚊子也要吃晚饭好吗。”

“这个点儿算夜宵。”

“你爸妈呢?”

“睡了,他们三点就要起来。”

“你……爸妈是卖早点的?”

小女孩点点头。

“谢谢你妈妈昨天给我包子和萝卜汤,可好吃了。”

“我妈妈做什么都好吃。”

这时候一个穿着背心裤衩的小男孩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黏糊糊的梨,一路走一路啃。

“那是我弟弟。”小女孩说。

祁麟不由得仔细端详了一下姐弟俩,姐姐大概十岁左右,弟弟七八岁,不由得想起祁斟,想起童年生活,笑了起来。

“我也有弟弟。”祁麟说。

“你弟弟呢?”小女孩四下张望。

“他没在这儿。”

“你们为什么不在一块儿?”

“因为我们是大人啊。”

“你爸爸妈妈呢?”

“也没在这儿。”

“好朋友呢?”

“……也没在这儿。”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

祁麟不是个多愁善感顾影自怜的人,但此情此景,被这小丫头一顿追问,竟然有些心酸起来。

“喂,小朋友这么晚不睡觉,是不想长高了吗?”祁麟说。

“你叫什么名字?”

“祁麟,你呢?”

“我叫桑芽,我的弟弟叫瓜豆。”

“一听就是一家人。”祁麟笑了笑,回屋拿了一袋饼干,“你们拿去吃吧。”

一来二去,祁麟与姐弟俩也混熟了,姐弟俩常常过来找她玩。有时候会去祁麟工作的办事处,拨弄拨弄她的木制算盘。祁麟也教他们几句珠算口诀,“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四进二十,六进三十,八进四十……”

因为初来乍到,需要整理的报表略多,加之房间也想拾掇拾掇,想着回家也没什么事,所以一连两周,祁麟都一直待在镇上,每天除了上班,就看看高中的教材,也算充实。

周末的上午,祁麟正在拖地,姐弟俩过来敲门,祁麟开门,见姐弟俩手里拿着一捧生机勃勃的野花,黄的白的紫的,一伸手凑到祁麟鼻子前,“你闻,香不香?”

花瓣柔嫩娇艳,如同嘴唇一样拂过,痒痒的。

桑芽找来一个塑料饮料瓶,剪开,变成个敞口瓶,灌上水,将野花插进去,放在祁麟的桌子上。

“真好看!你们哪儿找的这么多野花?”

“带你去?”

“好啊!”

于是姐弟俩带着祁麟穿过街巷,走过阡陌交通的田地,穿过一些树林和水渠,又爬上一座山坡。

“什么时候到啊?”祁麟问。

“快到了快到了!”桑芽说。

两个小孩在前面欢快地跑着,祁麟抹了一把汗,撩开眼前的树枝,忽然豁然开朗,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很多年前,祁斟练过一段时间书法,当然后来不了了之了。当时老师给过祁斟一本字帖,叫做《千字文》,让祁斟临帖。

祁麟曾经翻看过这本字帖,觉得字体优美,句子也非常雅致,翻看了很多次后,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此情此景,她脑子里就不断想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

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从洪荒时期就存在的深坑,让人觉得自己好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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