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的爸爸唐华辞职了。
通常的工薪家庭，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辞职，于家庭而言，都是一件大事，且得好好商榷好好计议。
但是唐华辞职这件事，在家里几乎没有引发什么波澜。
就像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
唐棠知道，爸妈炒股挣到钱了，而且不少。
尤其是这个暑假，唐华是老师，可以过暑假的，整个暑假，唐华和苏亚莉都在忙炒股的事情，唐棠偶尔会听见他们讨论股票，冒出一个又一个专业术语，唐棠听不懂，也记不住。
苏亚莉在美容院上班，给人做多少脸，就拿多少提成，她没辞职，还上着班，只是跟老板说好了，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老板问她怎么了，她只说家里有事，忙。
在此之前，苏亚莉是工作狂，每天给人做脸，揉这揉那，整出过腱鞘炎，即便如此，她还是尽量揽活儿，毕竟干得多，挣得多。
现在去美容院是比较寻常的事情，但是在当年，大家普遍没什么钱，能承担美容院开销这种“闲钱”的，多半是一些比较有钱的女人，要么官太太，要么家里做生意的，如果这两者都不是，那也是城中较为讲究、“妖艳”的女人。这些女人有一个较为普遍的共同特征，就是比较挑剔，跋扈，也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里，更别提对待苏亚莉这样的服务人员了。
尤其是几个美容院的常客，大约是家底比较厚，也自诩在美容院消费得多，每次过来，脸上表情常常是几分讥诮几分冷漠，鼻孔朝天，眼白比眼黑多，对待美容师也是颐指气使，尖酸刻薄，“用点力气啊大姐，没吃饭还是怎么的？”“这么大力气？是把耕田锄地的力气使我脸上了？”
诸如此类。
店里有个新来的小妹，姓罗，农村姑娘，皮肤黝黑，脸上自带两坨红扑扑的高原红，新进城不久，还没学会如何把自己捯饬得更接近城里人。美容院老板看她憨厚听话不惜力，便安排她给客人捏脚，做脚部护理。
有一次，她给秦太太捏脚，十分认真，脚趾缝都搓得明明白白，还按秦太太要求，给她的十个脚指甲都涂上了红红的指甲油，就盼着得到一句称赞。
“这个护脚霜真不好用。”当罗小妹给秦太太穿鞋的时候，秦太太漫不经心地抱怨。
“送你擦脸吧。”秦太太接着说。
罗小妹浑身僵了一下，停滞了几秒，才继续机械式地给秦太太穿好鞋，送秦太太出门，鞠了个躬，“欢迎下次光临。”
之后，罗小妹就跑到美容院后门，堆放垃圾的地方，越想越是生气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她在农村长大，村汉村妇骂人，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脏在明面上，哪像城里人，不带一句脏字的，把人贬成个下贱坯子。
罗小妹初来乍到，还带着对城市、城里人的向往和膜拜，总觉得这是一个更优雅更文明的地方，哪知，何处没有倾轧和践踏，村人损你，扔你一坨狗屎，城里人扔给你的狗屎，包着一块较为体面的纱。
苏亚莉去后门扔垃圾，看见罗小妹蹲在一旁哭泣，问清楚缘由，给她递过去几张纸巾，静静地看着她哭。
“苏姐，有钱人都这么坏吗？这么喜欢作践人？”罗小妹抽抽噎噎地问道。
“哎，哪里都有好人坏人吧。”苏亚莉说。
大约是年纪大了，苏亚莉对各种奇形怪状的人习以为常，店里其他美容师都比她年轻，遇上比较难对付的客人，只要客人没有特意指定美容师，都是苏亚莉去接待。
有时候客人说话刺耳，旁边别的美容师都听不下去了，苏亚莉还是气定神闲，过后，众人问她，如何能有这样好的心态。
“她摆她的谱，我挣我的钱，各不相干的。这些人啊，就是有戏瘾，想演古装戏里的皇后福晋格格想疯了，她演她的，我干嘛陪她演，根本就不用上心嘛，你们就当她们是一群脑子有点问题的人。”苏亚莉说。
众人就笑，竖起大拇指，“苏姐真的，这以后怕是要当老板的人。”
苏亚莉说：“你们会做腊肉不？有的地方做腊肉，是半扇猪半扇猪这么做，等于就把这半扇猪啊，放在一块大板子上，然后就用盐巴啊香料啊，往猪的身上揉，跟按摩似的，据说，给猪身上揉盐巴香料，揉得越好，这回头做出来的腊肉越好吃。我每次遇上那种讨人厌的客人，给她们按摩的时候，我就心想，我在做腊肉呢！要是客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我心里想的就是，哟嘿，猪还会说话了！”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苏姐，真的要跟你学学！”
这些日子，唐华在家时候少，唐棠腿折了，他也没多少时间陪她，心里有些愧疚，于是就三天两头给她零花钱，有时候一百，有时候二百。要知道，在从前，唐棠能得到的零花钱，不过是五块十块。
“买点好吃的。买点衣服穿。”唐华总是这么说。
“你别这么惯着她。”苏亚莉私下里这么对唐华说。
“家里是有老二还是有老三啊？”唐华有些不高兴，“不就这一个吗？省着抠着是要给谁？”
“就是因为只有一个，才不能惯坏了啊！惯成个小姐公主脾气，是你去把她供起来，还是我去把她供起来啊？”苏亚莉大约是见多了那种因为有钱而骄纵的女人，所以在这方面是比较谨慎的。
“我们唐棠不会的，她什么性格你不知道？给她钱，她也不会乱花的。”
“她才16岁！你现在可劲儿惯着她，你看看她会不会被惯坏！现在商场里好东西多着呢！女孩子的衣服、包包、化妆品……唐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但是不代表她经得起这么多物质诱惑！你现在整天鼓励她，给她机会卖卖卖，要是她被搞得就特别喜欢这些东西了，以后整天就想着要买东西，几千几百的买，我们家吃得消？”
唐华心里承认苏亚莉说的有道理，嘴上还是坚持：“让她见见这些好东西没什么不好！过去是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让她穿点好的用点好的，有什么问题？要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以后有哪个男的，稍微给她送点贵东西，她就觉得人家好得不得了！”
苏亚莉说：“欲壑难填这个词听说过没有？你就是让她尽情吃穿，这世界上也总有她够不着的好东西！要是唐棠被培养得特别物质了，她就总是想要更贵更奢侈的东西，那要是有男人能给她，那不是一样会出现你说的问题？不然这世界上的二奶怎么来的？这种人我见多了！在我们店里装大奶奶，回了屋里，男人是想扇就扇，想踹就踹，想扯着头发往墙上撞就往墙上撞，完了女的还根本不敢走，图什么？图男的能给她买貂皮大衣，图男的给她房子住，图男的带她去高档地方吃吃喝喝摆谱，图男的给她美容卡里充钱！没了男人，她只能去当打工妹，她已经过惯了好日子，当不回打工妹了，那这个男人不要她了，她能怎么办，她只能找下个能给她这种日子的男人，跟个物件似的，转手来转手去！”
唐华承认，苏亚莉虽然文化不多，但是对于好多事情，看得明白，嘴上还是说：“你扯哪里去了！怎么又扯什么二奶，什么打工妹的！”
苏亚莉说：“你明白我的意思的啊，我就是怕一个不留神，把唐棠给弄得物质了。”
唐华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他常常觉得，女儿唐棠，就是一个更年轻的，女版的他，唐棠心思纤细、敏感、温柔，唐华也是这样的人。
正是因为如此，他作为一个穷酸文人曾受过的那些奚落、酸楚和苦，他不希望女儿原样再去体验一遍，所以他现在有了些钱，他有点急不可耐地想让女儿花上一花，感受感受被同学们朋友们羡慕的心情。
唐华说：“那我少给一些，但是还是得给点儿啊是不是。”他带着一点好说好商量的语气。
唐华说：“唐棠都没几件好衣服，至少买点儿有样式、料子好的四季衣服吧？一季有那么几身就行。”
唐华又想起唐棠车祸的事情，心有余悸，要是当时唐棠就那么去了，这个孩子这辈子可都没享过什么福啊。
唐华说：“她是女孩子啊，16岁啊，花季啊，一辈子难不成有两个16岁？”
唐华想了想，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你不要跟我扯那些七七八八的了，你也太夸张了，杞人忧天知道不？女孩子穿几身花裙子就要误入歧途啊？”
苏亚莉说：“那这样，以后她的零花钱从我这里给，你别给了，不然我也给，你也给，回头到底给了多少，成了糊涂账。衣服什么的，我会给她买，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唐华点点头。
当唐华和苏亚莉进行这番对话时，唐棠正在和余道宁一起做作业，做完作业，她们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
这是一档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在介绍最近的新歌。王菲新出了一个专辑，名为《只爱陌生人》，主持人播放了其中一首歌曲《当时的月亮》。
当时我们听着音乐
还好我忘了是谁唱谁唱
当时桌上有一杯茶
还好我没将它喝完喝完
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
才敢念念不忘……
“还蛮好听。”余道宁趴在床上，双手托腮，双脚百无聊赖地抻直弯曲，抻直弯曲。
“嗯，好听。”唐棠赞同。
两人听了一会儿音乐，又去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出《少年英雄方世玉》，张卫健主演，刚开始播，讲方世玉和母亲苗翠花各种打抱不平行侠仗义之事，有趣极了。
主题曲《少年梦》也是朗朗上口，旋律轻快，歌词也阳光，两人看了两集电视剧，很快就会哼唱主题曲了。
若干年后，余道宁和唐棠坐在一起喝咖啡，咖啡馆里放着时兴的流行歌曲，余道宁皱皱眉，“这都是些啥？唱的什么鬼？现在的歌怎么回事？我都听不懂了！”
唐棠说：“就是，歌词毫无逻辑。”
余道宁：“我记得我们那会儿的流行歌曲，很好听的啊。”
唐棠：“对啊，旋律也好，歌词也好。”
余道宁：“现在的年轻人就听这些歌吗？让人说啥好呢！”
唐棠：“哎，算了，我都几百年不听歌了。”
余道宁：“一样一样，前阵子我还去了趟ktv，什么新歌都不会唱，唱来唱去，还是过去那几首！哎，真的很out！”
唐棠：“余道宁……”
余道宁：“嗯？”
唐棠：“你用out这个词，是不是想显得自己很时髦？”
余道宁：“……我刚学的，怎么了？”
唐棠：“现在就连out这个词，都已经out了……”
余道宁：“！！！这么快的吗？”
唐棠：“嗯，顺便说一句，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去ktv，去ktv这个行为，也显得十分的out……”
余道宁：“这个话题可以打住了！喝完咖啡你想干什么去？”
唐棠：“抓娃娃机？”
余道宁：“跟我想的一样！！！”
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有一个科技三定律：
1、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稀松平常的世界本来秩序的一部分。
2、任何在我15-35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将会改变世界的革命性产物。
3、任何在我35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反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
余道宁也有一个流行文化三定律：
1、在我出生时已经有了的流行文化，都是土土的！
2、在我10-30岁之间诞生的流行文化，大部分都是超级经典的！
3、在我30岁之后诞生的流行文化……哼哼呵呵，现在小朋友都这么肤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