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年初。
这阵子,岳家兵荒马乱的。
因为非典疫情,2003年,岳家的酒楼和游轮公司,生意都惨淡,所以到了过年的时候,发给员工的奖金就非常有限。
大部分员工都是理解的,非常时期,能保住饭碗就不错,但是财务主管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奖金太少,双方谈崩之后,她就走了。
马上就是春节了,对于酒楼来说,是特别繁忙的时候,是旺季,这个档次的酒楼,是城中团年饭的热门之选。
惨淡了好长时间的生意,正等着春节来个翻盘,结果财务主管在这会儿撂挑子,怎不让岳畴的爸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也想到一些人选,但是信得过的人不懂财务,懂财务的人又不怎么信得过。
这时候,岳畴想到了祁麟,跟家里商量之后,让祁麟过来救急。
在差不多的时间,岳畴的堂哥岳乡明一家也回到s市,准备阖家团聚共度新年。
岳乡明的妻子张蕊也是搞科研的,他们有一个3岁的女儿,小名茜茜,十分可爱。
岳畴上次见到茜茜,她还是个几个月大的宝宝,这次见面,就已经是个小丫头了,穿红着绿,年画娃娃似的。
茜茜看见岳畴,一口一个“叔”,奶声奶气,甜甜蜜蜜,岳畴特别喜欢她,开车带她去江边玩沙子,路上看见什么好玩儿的,都买给她玩儿。有一天,他和茜茜一起路过一家童装店,茜茜看上一款帽子,岳畴就把所有颜色都买了。
回来之后,张蕊看见姹紫嫣红铺了一沙发的帽子,愣了,对岳畴说:“回头你有了娃,不知道惯成啥样。”
岳畴:“哎呀,难得我们茜茜看得上。”
岳乡明:“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就结了。”
岳畴:“这不是没合适的嘛。”
岳乡明:“挑花眼了?”
岳畴:“没人要啊。”
张蕊:“你就瞎说八道吧。”
岳畴干笑了几声,三人又聊起别的话题了。
前阵子,岳畴分手了,和之前无数次短暂恋情的分手一样,岳畴的心里基本上是风平浪静的。
在这一次分手之后,他忽然对恋爱丧失了兴趣。
女人的美丽、温柔、可爱……这些曾经让他感到快乐的东西,现在感觉不到快乐了。
他只觉得,都是重复。无论谈多少次恋爱,不过一遍遍重复流程罢了。
天气好的时候,他喜欢在自家阳台的躺椅上躺着,看看外面急吼吼的车和人,心里想,这破日子,大家过得还挺赶,紧赶慢赶,紧赶慢赶,赶着往前走,前头又有啥呢?
在某些了无生气的状态里,他会忽然想起祁麟,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脑海中会出现一些很家常很琐碎的场景,比如两人买菜做饭,牵手遛弯,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等他回过神来,他又会被自己这些无意识的念头惊到,他发现自己在想到祁麟的时候,会开始期望平静、安稳、长久的相伴。
而这种平静、安稳、长久的相伴……不就是传说中的……结婚?
而他是从没想过结婚的。
跟所有的女朋友,在交往之前,他都是说清楚了的,他不结婚。
在交往的过程中,他也从未想过要和对方结婚。
当祁麟做完疤痕修复手术之后,为了感谢岳畴给她介绍这么好的医生,请岳畴吃过饭。
吃饭的时候,岳畴说:“可不可以问一下,这疤到底怎么来的?实在好奇。”
之前岳畴问过此事,祁麟只说“被人划的”,岳畴也就没有多问,现在既然手术也做了,疤也会慢慢消失,他觉得,应该可以问问了。
祁麟想了想,跟岳畴简单说了说她和郑吴骁的故事。
“原来如此。”岳畴说。
岳畴:“你来s市,就是这个原因?”
祁麟:“嗯,感觉……有点待不下去。”
岳畴:“你们俩……现在呢?”
祁麟摇摇头,“没有联系了。”
说这话的时候,祁麟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忧伤,大概一秒钟之后,她又重新微笑起来,她对岳畴说:“还是说正事儿,今天主要是感谢你来着……”她举起手中的饮料,是要碰杯的意思。
岳畴看着祁麟的眼睛,不知道怎么,有点入神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来,他也举起饮料,“不客气,干杯。”
得知祁麟想考注册会计师,岳畴就帮她四处打听,告诉她打听结果的那天,岳畴忽然有种冲动,他想非常认真地再问问祁麟,要不要……试试?
试试认真交往,试试认真在一起。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没敢,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维持一段长期关系,而祁麟,肯定是想要长期关系的。
时间来到2004年春节期间。
大年二十九,一大家子在岳乡明家里吃饭,吃完饭就各自回去了,因为岳畴家非常近,他又想多和茜茜玩儿一会儿,就没走。
为了干干净净迎接新年,岳乡明准备洗澡,因为明天大年三十,肯定事儿多,没空好好洗澡,所以今天洗。
不是随随便便用个香皂肥皂那种洗澡,而是让老婆张蕊用搓澡巾帮他好好搓一遍。
岳畴坐在客厅里和茜茜玩儿积木,就听见厕所里非常热闹。
张蕊:“哎呦呦,不得了不得了!叹为观止啊我跟你说。”
岳乡明:“嘿嘿,有货吧?”
张蕊:“太有货了!我给你说,你一会儿称体重去,能轻两斤!”
岳乡明:“手臂手臂!给我搓搓手臂!”
张蕊:“哎呦,手臂也很有货!”
岳乡明:“嘿嘿!”
张蕊:“还能得意是不是?”
岳乡明:“回头我帮你搓澡啊老婆!”
张蕊:“哎你别乱动,我得冲一下地上,全是你身上的泥!”
岳乡明:“是嘛!”
张蕊:“没戴眼镜看不见是吧?我把眼镜给你拿来,你瞧瞧!”
岳乡明:“不用不用!”
然后是张蕊拿着蓬蓬头对着地面一顿冲的声音。
张蕊:“好了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搓得着了,你自己来!”
岳乡明:“我不,我要老婆给我搓!”
张蕊:“哎呀你这小腿啊膝盖窝啊,自己搓嘛!”
岳乡明:“我不!老婆搓得好!”
张蕊有点无语,又开始给岳乡明搓膝盖窝。
张蕊:“啧啧啧,你身上可真是卧虎藏龙……”
岳畴在客厅里听得一通笑。
笑完之后,又生出一种羡慕,觉得这种鸡毛蒜皮的日常,也挺温暖。
说是交了那么多女朋友,哪个又能到给你搓泥的关系?
不过是吃吃饭,送送礼,上上床,到分手的那天,好像彼此也没有真正了解过对方。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重复这种浅尝辄止的关系,就真的很好吗?
岳畴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小时候是爸妈帮忙搓后背的泥,长大之后都是自己搓,自己搓总没有别人帮忙那么干净。
快过年了,他也挺想有人帮忙搓搓后背的呢。
想到这个,他不禁有些想笑。
大年三十早上,他查了一下邮箱,收到一封邮件,标题是“请问你是岳畴吗?”
岳畴有些纳闷,但还是回复了邮件,“我是。”
一小时后查看邮箱,回复来了,“我是小鱼儿,你记得我吗?之前你建议我考美院,我真考了,考上了,谢谢你。我的qq已经没有了,我是这次过年回家偶然发现笔记本上记过你的邮箱,就发个邮件过来试试。没什么别的,就是谢谢你,祝你一切都好。”
岳畴回复:“也祝你一切都好,小鱼儿。”
大年三十,酒楼里客人爆满,生意好得不行。祁麟过来帮忙,也忙得不行。
祁麟穿着一件羊毛衫,看起来很美。
岳畴看着忙忙碌碌的祁麟,觉得,祁麟要是佩戴一点首饰,肯定更美。
比如耳环,比如项链,比如……戒指。
当岳畴冒出这个念头之后,这个念头就消不下去了。
他忽然非常想送祁麟一个戒指,钻戒。
虽然他知道这个想法无比荒诞,无比离谱,简直可笑至极。
但是他无法打消自己非常想要把一个钻戒戴在祁麟手指上的愿望。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在这一天忙完的时候,他是想送祁麟回家的,但是去财务一问,祁麟已经走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上午,岳畴去了城里最好的银楼,买了一个钻戒。
岳畴当然是觉得自己疯了,但是……人要那么正常干什么呢?
疯就疯吧。
祁麟,我想跟你交往,认真的交往,我想了解你,我也想让你了解我,我想认识你的家人,也想介绍我的家人跟你认识。
这个钻戒,请你收下,我觉得你戴上会很漂亮。
你可能会觉得我脑子有点问题,但是我觉得我基本上是正常的,我只是非常无比极其想跟你在一起。
拜托你收下戒指,这不是求婚,你不用有压力,戒指收下了你也随时可以扔,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想送你戒指。
可能是大家都觉得,戒指是一种表示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块石头能表示什么……
但是又觉得它好像是能表示什么。
我是非常认真地想跟你交往,冲着结婚去,冲着生孩子去,冲着过一辈去。
我对别人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想有人陪伴我,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我也想陪伴你。
我希望能有这样一个机会。
岳畴在心里语无伦次地排练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快到祁麟下班的时候了。
岳畴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硬币,准备向上一抛,正面是今天跟祁麟表白,反面……那就不跟祁麟表白。
硬币向上一抛,落下来,反面。
岳畴拿起硬币,马上再扔了一次,这一次扔飞了,掉旮旯里拿不出来了。
岳畴不禁好笑。
他想起当年余道宁问他,自己要不要考美院的时候,岳畴告诉她,你就扔硬币,正面是不考,反面是考。
余道宁扔了一下硬币,正面,就是不考的意思。
余道宁马上问岳畴:“这个到底是一次为准,还是三局两胜啊?”“我再扔一次试试?”
当时的岳畴是这么跟她说的:“你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啊,对不对?”
“扔硬币的时候,如果扔出一个结果,还想再扔,这难道不是说明,你潜意识里想要的,本来就是另一个结果?”
“抛硬币的精髓不在于你抛出了正面还是反面,在于抛出结果后,你是什么心情。”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贼通透,轮到自己的时候,比谁都迷茫。
不仅迷茫,岳畴现在还很慌。
硬币扔出了反面,按说是不表白的意思,但是……岳畴觉得,不行,他真的很想跟祁麟说。
他想送祁麟回家,然后找个合适的时候,跟她说一说。
祁麟下班了,岳畴跟她一前一后地走出酒楼的大门。
岳畴:“我送你回去吧。昨天晚上,本来准备送你回家,结果你已经走了。”
祁麟:“对,我骑自行车回的。”
岳畴:“大过年的,让你回不了老家,还早出晚归,过意不去。”
祁麟:“又不是没给钱。”
祁麟:“实在过意不去,可以再给点儿。”
岳畴大笑起来。
岳畴:“我今天送你回去吧,车都开出来了。”
岳畴看见祁麟在到处张望,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推着自行车站在不远处。
祁麟对岳畴笑笑,“不用啦,有人接我。”之后就冲着男孩跑了过去。
祁麟坐上了自行车,两人渐渐远去。
郑吴骁。
岳畴的脑海中冒出这三个字。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身上也有点僵,满心的澎湃成了灰烬。
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心里一片空空茫茫。
他摸了摸衣服兜里的戒指。
茜茜过来了,拉了拉岳畴的衣襟,“叔……”
岳畴把她抱起来,“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
茜茜:“玩儿。”
岳畴:“走,我们还是进去吧,别感冒了。”
茜茜:“好。”
进了大堂,岳畴把茜茜放在地上,忽然衣兜里的戒指掉了出来,茜茜看亮晶晶的,就捡了起来,在手里把玩。
岳畴笑了笑,“送你了。”
酒楼大堂非常热闹,但是他觉得非常孤独。
晚上回家之后,他给自己搓了个澡,躺在床上,感觉很累。
无数次的分手加起来的杀伤力,都比不过这一次悄无声息的失恋。
也许明天就好了,他临睡着前这么安慰自己。
也许很久很久都好不了,他潜意识里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