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洹在繁霜阁留宿一夜，次日天不亮，便忙着去上早朝了。
这晚萧月眠睡得尤其好，晨起时已是天光大亮。先是梧桐为她梳洗，然后云绯端来早膳，她一眼看到其中一碗黑褐色的东西，便指着那碗问道：“这是什么？”
云绯答道：“这是贺兰大人昨晚送来的阿胶，娘娘近些日子气色不好，奴婢便自作主张蒸了一碗呈上来。”
“确定是贺兰大人送的吗？”萧月眠转头问梧桐。
梧桐也点点头，“是，娘娘请放心，这阿胶还是奴婢亲手接的呢。”
想到是哥哥送来的，她这才放心，端到面前略微吃了几口。
“娘娘这几天一定要注意身体，奴婢今早听说，昨夜寿康宫忘关了一扇窗子，弄得太后受凉得了风寒，现在还高热不退呢。”云绯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碎碎念道。
“太后病了？”萧月眠有些担心，“病的严重吗？”
“倒也不算严重，但是听说今早连饭都没吃，说是没胃口。”云绯继续道：“咱们繁霜阁离膳食局最近，我刚还看到膳食局的宫人把寿康宫的早膳原封不动端回来。”
姑母平日就口味刁钻，如今生了病，想必比平时更难伺候。
想到这儿，萧月眠揉揉眉心，起身吩咐道，“云绯，你先陪我去一趟膳食局吧，咱们做几道小菜送去寿康宫。”
站起身的一瞬间，小腹似乎隐约钝痛了一下，她扶着桌子皱了皱眉。然而钝痛感很快又消去了，她暗想，许是最近修养不佳，所以胎气不稳。
“娘娘哪里不舒服吗？”云绯关切的问。
萧月眠冲她摇摇头，“无妨，还是先去准备饭菜吧。”
饭菜做好，她又带着云绯马不停蹄赶到寿康宫。可是今日寿康宫却与平时不同，且不说偌大宫宇，门前没留一个通传的人，朝里一看，就连里面也寂寥无声。
“娘娘，许是太后病了，大家都忙着在里面侍疾。”云绯提议道：“不如我们先进去吧，一会儿饭菜就要凉了。”
小腹又一阵钝痛，持续的时间比上次略长了些。萧月眠想着快点把饭菜送进去，早些回繁霜阁休息，便应了她的提议，“好吧，咱们先进去，到殿门外再找人通传也不迟。”
刚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一阵杯盏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太后怒斥道：“糊涂啊，朗儿！”
察觉事情不一般，萧月眠挥挥手让云绯下去，独自走上台阶，来到殿门外，欲叩门的手随着下面的话停滞了。
“你以为明月还是昔日的明月吗？她现在是萧月眠，是南梁未来的皇后！”
萧月眠心头一沉，疑惑太后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份。可是很快，里面又抛出几个更爆炸的消息。
——“就算你现在告诉她，她是贺兰氏的养女，你倾心于她，你以为她会信吗？”
——“哀家知道你愧对她，当年皇宫纵火，确实是你伤了她，毁了她的容貌，可是再深的愧疚，这些年也该还清了。”
——“更何况，明月若是知道，前世害她惨死的毒酒是你下的毒，你以为她会原谅你？”
她如遭雷击，这些话环绕在耳边，不知道该从哪句追究起。
什么贺兰家的养女？什么倾心于她？还有害她毁容的皇宫大火，以及前世杀了她的那杯毒酒，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们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有她蒙在鼓里？
萧月眠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踉踉跄跄走下台阶，失魂落魄如鬼魅，隐约听到云绯问她，“娘娘，饭菜还要送进去吗？”
“不用了，不用了。”她一遍遍呆滞的重复道。
她头昏脑涨，眼前看到的，耳边听到的，都渐渐模糊起来，脑袋里仍是太后的那几句话：养女，毁容，毒酒……
浑浑噩噩走出寿康宫，忽然有人在后面拉住她，转身一看，原来是贺兰朗。
“你都听到了？”他脸上写满憔悴和疲倦，带着明知不可挽回的挫败感，“明月，你都听到了？”
“我是谁？”她答非所问。
“你是明月。”
“我不是，”她兀自痴笑，摇摇头，“我以为我是贺兰明月，其实我和贺兰家毫无关系，是吗？”
贺兰朗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看着她，长久的缄默。
“太后说的皇宫纵火，还有毒酒，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抓着她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别再瞒着我了，好吗？”
贺兰朗声音淡淡的，却掩饰不住那丝悲伤，一字一顿道：“明月，你确实是贺兰氏的养女。”
“你被抱回贺兰家的最初原因，是为重病的我冲喜，从一开始，你就注定该嫁给我。”
“那年皇宫纵火，是因为案牍库里放着贺兰家贪污篡权的罪证，对不起，明月，我没想到火会烧的那么大，是父亲让我那样做的，我根本不能反抗。”
她有很多话想问，可是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瞪大了双眸，但没有一滴泪流出来。
原来人到了极度悲伤的时候，眼泪反而就消失了。此刻她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原来大家都是清醒的，只有她是蒙在鼓里的傻子。
她心甘情愿作为联姻的政治工具，因为他们告诉她，贺兰家的女儿应该承受这些。
可是今天，血淋淋的伤疤撕开了，当头一棒的事实告诉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她只是一个工具，从始至终是一个工具，作为治病的工具来到贺兰府，作为政治的工具嫁去东宫。
“所以太后说的都是真的？”她凄惨的冷笑，“毒酒，也是真的？”
“那杯毒酒，原应是被赵洹喝下的，我不知道那日你们会交换酒杯。”他扶着她的肩膀，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明月，你相信我，我从未想过害你，我怎么会害你，我……”
“我那么爱你。”
说到这儿，也许是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所以声音一下低落了许久。
钝痛再一次袭来，这次的痛感比前两次都明显，而且程度加剧了几倍，仿佛千斤重物在她小腹上狠狠碾过一般，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体里慢慢流逝。
“原来我一直在找的凶手，就是你。”
好像她从未看透他，自己这个亲爱的“哥哥”，那么，他曾对她的那些好，会不会也只是虚与委蛇的假象？
她不能相信他了。
额角渗出冷汗，唇色也渐渐惨白，萧月眠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撑着墙，抬眸冷冷质问他道：“你这个杀人凶手，有什么资格说爱？”
“娘娘，血啊！您流血了！”云绯失声尖叫，上前欲扶她，却被萧月眠厌恶的躲开。
“不必装了，云绯，你和太后是一伙的吧？”她问。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清楚得很，云绯有太后的授意，所以此时引她来寿康宫，太后则故意把这些告诉她，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孩子，孩子一定是保不住了，剧烈的痛疼再一次袭来，身下濡湿一片，她痛得紧抓着贺兰朗的衣襟，目光黯淡如死灰，“也是你，害了我的孩子，对不对？”
“我没有。”贺兰朗无力辩解道，“虽然姑母让我送去掺了丹参的阿胶，但是我中途用普通的阿胶掉包了，明月，你信我一次。”
她摇头，于无声中落下一滴泪。
“我送你回繁霜阁，云绯，你快去叫太医。”贺兰朗想抱起她，可萧月眠厌恶的打开他的手，冷冰冰吐出几个字。
“我不需要。”
她不需要一个骗子，一个杀人凶手的帮助，她宁可一步一步走回繁霜阁，倘若死在路上，那是她的命。
“月儿！”
有人在身后大声唤她，紧接着，她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是刚刚还在太和宫议事的赵洹，他听说萧月眠去寿康宫许久未归，察觉不对，便抛下众臣，不顾一切赶到这儿。
“赵洹，救救我们的孩子。”她虚弱道。
明知道结果已经注定，但看到赵洹赶来，她还是不愿放弃最后一点希望。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他将她打横抱起，柔声安慰道，而抬眸落在贺兰朗身上的目光，冰冷如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