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东北一户寻常人家中。
徐长生静静躺在床上,浑身流满了湿哒哒的冷汗。
他每天都会做一个重复的梦,每次都担心自己会在梦里就这么死翘翘了。
这一天他又被锁在梦里,双手紧紧攥住扯碎的床单,十根脚趾绷紧张开诡异的弧度。
梦中。
他光着冻伤开裂的通红脚掌,站在哭花了脸的灰褐色大地上。
他身后是一片晦暗的世界,冷风搅动着阴霾的云层落下酸雨,打在一排排灰白的房檐上。
翻卷的墙皮子被打湿连片脱落,组成一张又一张哭丧脸的女鬼面堂。
他的身躯羸弱不堪,嶙峋肋骨里的心脏怦怦狂跳,苍白皮肤上布满青里透红的血管纹路,好似一位静脉曲张重度晚期的患者。
他身上披着一件同样苍白的宽松长衣,和他太奶奶的装老衣服有点像,也有些类似太爷爷从太平间推出去入殓时穿的丧服。
他的双眸空洞无神,一头黑发湿漉漉地垂在耳鬓两侧,乍一看仿若一只从下水道爬出来的水鬼。
他和以前一样轻车熟路地奔跑,梦中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场景随着步伐不断扭曲转换,没过多久便来到了阴曹地府。
他踏上了黄泉路,这条路每次做梦都会走一遍,他知道路的尽头有摆渡阴司在等他。
而摆渡阴司究竟是何许人也,徐长生不知道也不敢问,他也从来没有向阴司提问的勇气。
梦中的月亮硕大无比,月亮上的环形山地貌清晰可见。它占据了大半夜空瞪着徐长生,仿若自家三舅临终时鼓冒的眼珠子。
梦中没有痛感也没有知觉,他跑到黄泉路的尽头,瞧见了一方死气沉沉的黑水。
他趴下身子不断吮吸,黑色的死水冲开干涩的食道,令他浑身涌冒的冷汗更加充沛几分。
半刻钟后,漆黑的水面仿若煮沸的油漆一般冒起巨大的泡儿。
一颗死人头骨在水面钻出头。
两颗死人头骨紧随其后出水。
一簇簇死人头骨逐渐连绵成片,白色的骸骨仿若黑色死水中煮熟的饱胀饺子。
它们的眼眶漆黑硕大,它们的牙齿涂满苔藓般碧绿的污秽,上下牙床一开一合打着水花儿,好似一群死掉的天桥儿艺人在说着群口相声。
不知为何,徐长生见到它们后面色更加惨白无血,两行灼热的泪水划过,竟然是耀眼诡谲的血红色。
又过了一刻钟,一艘吃水很深的摆渡船从白骨堆里升起。
船上荡起黑雾一片混沌,船头挂着一盏人腿骨镂空铸成的油灯。
一只乌鸦飞来落在灯上,眼神狡黠地盯着徐长生发出凄厉哀鸣。
船到近前,一位老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虽面色惨白但还算精神矍铄。
他手上拿着一个生死簿,见了徐长生笑得意味深长,好似旧相识一般打了声招呼。
“这次稍稍来得迟了些,最近天灾人祸频繁,地府的营生比较紧促。”
老叟自来熟络地朝徐长生说话,徐长生却浑身颤栗根本不习惯。
老叟不去管徐长生的神色有异,自顾自地翻开簿子,拿出一只娇艳欲滴的判官笔,开始在生死簿上勾画起来。
徐长生见状有些后怕,他踉跄着转回身子想要跑,忽然发现回头只有苦海已没有岸。
“你这孩子又没规没矩,老夫是你的救命恩人,哪里有畏惧救命恩人的道理。”
老叟白了徐长生一眼,随即便伸出枯老的手指朝四方头骨指指点点。
他每叨咕一句,徐长生的脸色就少一层血色。
“这是你爹,三个月前死的,给你折算了近十年阳寿。”
“这是你娘,上个月的新鲜货,不过她身子不好,只能折算五年阳寿。”
“那边的那对儿是你的爷爷奶奶,还有这边的是你的二叔三叔,全都是一年前的老烂货了!”
老叟撇撇嘴似乎有些不满,一双鹰隼般的老眼瞪得徐长生涕泗横流。
徐长生浑身无力直接瘫坐在地上,一股股鲜血从泪腺里放肆奔流。他央求老叟不要再往下说了,一边哭嚎一边用手胡乱抹擦,没多久整张脸都恍若血粽子一般狰狞恐怖。
老叟彻底无视徐长生的怯懦央求,像一个斤斤计较的掌柜一般做着挑拣算计。
徐长生只能神色木然地聆听噩耗,每做一次同样的梦,老叟嘀咕的名单就拉长一分。
他的面容微微木然,听着一个个熟悉的亲人名字,面色逐渐变得死灰颓然。
老叟如数家珍地念完所有头骨的名字,掏出两条腐肉喂了喂船头的乌鸦,随即阴翳地朝徐长生挑了挑眉毛:
“接下来说说吧,你下一步打算让谁咽气儿?”
这种选择已不能用残酷无情来形容,他还仅仅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抽泣着膀子实在是不敢说出任何名字。
老叟对他的表现异常不满,打开生死簿收拢起嘴角的笑容。
“我跟你说了很多遍,这就是你的命,你能好好活到现在还不是因为老夫?”
“你的命本就克至亲之人,你的亲人替你去死,我从中克扣两成阳寿捞些油水,但阴曹地府也得打通关节,我们各取所需才是长久之计。”
“你的命本就该死了,烛阴血脉的传承者利弊参半,你现在很显然已朝着好的方向在走了!”
老叟伸出他干枯稻草一般的手指,依次指了指四周的死人头骨。
“喏,你奶奶的死给你积了三年阳寿,老人家本就没剩多少年岁,这还算是我慈悲为怀。”
“你二叔和三叔都是痨病鬼,自然要打些折扣。这么算下来如今你家里死了十三口,他们的阳寿折算到你身上,倒是足够让你活过二十五岁的烛阴天关!”
徐长生不知道何谓烛阴天关,他抱着脑袋双目赤红,已然被打击得歇斯底里。
“都是你把他们害死的......我没想杀他们......从来都没有......但我也不想死......”
徐长生似乎有些浑浑噩噩了,神智迷惘地嘀咕着碎语,已然和活死人般大差不差。
“烛阴血脉本就不该存世,是老夫帮你逆天改命助你永世昌隆,不然你可能连襁褓都过不了就会夭折!”
“眼下老夫已帮你这么多了,也就不差这最后一哆嗦了。把你最后一位亲人的名字写上去,你就能跨过烛阴天关从此血脉长存,阴阳两界将因你而颤栗不止!”
老叟一边说着,一边将生死簿摊开递到徐长生面前。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亲人名字,已经全部被红色的判官笔勾画掉了性命,只剩下两个位置还完好无损。
一个是徐长生自己,另一个就是他现在仅存的亲人,他的远房四舅张发财。
徐长生的面色逐渐冷峻镇定,他恶狠狠地瞪视着面前的生死簿,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缓缓接过生死簿,又拿起老叟递过来的判官笔。老叟见状又咧开嘴巴笑起来,谁知下一秒便被徐长生的行为气炸了肺——
徐长生突然暴起掰断了判官笔,又三下五除二咔嚓咔嚓地撕碎了生死簿!
“我受够了!我是生是死现在和你无关!我要你为我的亲人陪葬!”
他状若疯癫地推搡着老叟,老叟根本没想过怯懦的徐长生会暴起发难,一时间手忙脚乱险些栽下船去。
他的面色变得难看至极,一把抓住徐长生的肩膀,想要将他拖下死水淹死!
便在此时,异变突生。
“咕咕噜噜,咕咕噜噜......”
整片死水上漂浮的白色头骨......竟全部都嗡动着复活过来了!
它们咧开苔藓密布的腐绿色牙床,像咀嚼麦芽糖一般疯狂吞噬黑色的船板。快速开合的下颌骨激起一群水雾,好似一群饥不择食的亚马逊食人鱼!
徐长生根本不晓得为何会这样,梦境完全不由自己掌控自行发展起来,他所能做的便是静静感受,感受这种头皮深处发麻的恐怖快感!
没过多久,船体被啃成了筛子,仿若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乞丐。
船身开始失去平衡,飞速旋转往水下栽倒。
老叟狂乱地挥舞着干枯老树般的双手,他不甘地咆哮着,眼神凶残且疯狂!
他嗡动的嘴巴里不住喷吐着恶毒的诅咒,他胡乱挥舞的双手朝徐长生疯狂抓挠,总算抓到了徐长生的一只左脚!
他知道若是落水会有和般下场,但他想将徐长生也一同拉下水!
徐长生吓得心胆俱裂,他不住用脚踢踹着老叟的索命手掌,但是老叟的握力出奇得大,一时间根本不能甩脱。
他竭尽全力反抗着,双手抓着死水边的沙砾地面,仍旧阻止不了身体朝水中下滑。
指甲在水边沙地上剧烈摩擦,瞬间崩裂断了好几层。但性命攸关他丝毫不敢撒手,手指在水边划出两排触目惊心的血道子!
好在是老叟比他先落了水,也没任何攻击徐长生的意思。
十几口饥渴的牙床瞬间咬上了老叟的身子,老叟被瞬间撕扯成一堆碎块儿,冒着热气的血肉掉进死水又浮到水面上,像极了一锅品类丰盛的羊杂碎!
尖叫。
绝望的尖叫苍老又刺耳。
牙床啃噬骨头的咀嚼声响紧随其后。
徐长生做过无数次怪梦,但唯有这次令他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快感。
老叟最后只剩下胸腔以上的残躯,仍有一大片白森森的头骨揪着他的心脏不放,每一条嚼碎的肋骨条上都挂着一颗脑袋。
嘎嘣!嘎嘣!
好似贪吃顽童在嚼碎脆骨,声音伴着血污脏器的味道混合一处,瞬间浸染徐长生的眸子与鼻孔。
徐长生想把被攥住的左脚拔出来,因为他发现亲人的头骨将老叟啃噬得一干二净,竟然意犹未尽地朝自己腿上咬过来,已然癫狂得不分亲疏敌我!
这令徐长生更加害怕,但他越是惧怕,腿肚子越是抽筋打转儿,硬是拔不出来。
原本在船头的那只乌鸦此刻来到徐长生身边,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贪婪的期待,似乎也想从头骨口中分一杯羹。
徐长生缓缓闭上了眼睛,面容紧紧扭曲在一起,随着头骨的撕咬而绝望呐喊。
“不————!”
一声尖叫过后,徐长生醒过来了。
四周还是单调乏味的陈设,这是他第十四次做这种噩梦。
做噩梦的经历谁都会有,但对于徐长生来说却意义非凡。
都说梦中所见乃是虚幻,但徐长生的家里的确遭逢不幸,在他成长的十七年中整整死掉了十三口人!
被车撞死,被施工设备砸死,重病病死......
各种死法都有,但却无一者是正常的寿终正寝,死法也没有一丝一毫雷同!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徐长生已分不清楚究竟是梦照进了现实,还是现实影响了梦境。
眼下徐长生的家里只剩下最后一位亲人,正如梦中所见那般正是他远房四舅张发财。
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起身将抓烂的床单丢到一旁准备缝补,又抽了一张满是补丁的旧床单把床铺好,每次做完这怪梦他都要这么做一遍。
下床,洗漱。
站在镜子前,望着模样还算清秀的自己,徐长生狠狠吐出一口牙膏喷在镜子上,重重地啐了自己一脸。
他把死去的家人全都安置在家中一间偏房里,十三张灵位牌被他每天擦拭一遍,照拂得相当仔细周到。
徐长生洗漱后,照旧在每个排位前上了香,这时屋子里的有线电话开始响起了它老重的鼾声。
徐长生拿起话筒,他根本不用问对面何人,在他单调的生活里,能给他打电话的家伙只有张发财。
“喂......”
徐长生接起了电话,一边听着听筒一边打着哈欠。
话筒那边传来了张发财的声音,油腻腻得不大好听,但是总归算是有了些许生气。
徐长生索性百无聊赖,就和自己这位仅剩的舅舅闲聊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刚才把生死簿撕掉救了你的命......”
听筒那边的张发财听了这话,似乎是有些情绪激动得吵嚷了起来。徐长生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正常,便静下心来听他磨叨,谁知越听越觉得心里发颤!
“你到底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里?”
“待着别动我这就去找你!”
电话挂断了,徐长生的脸色出奇的泛白。
他有些无奈地瘫坐在地上,眼神四处乱扫,忽然望见了那十三张灵位牌子。
牌位上面烟雾升腾,那是刚烧的佛点头香。
香在四处萦绕,徐长生呆滞地盯着它们看,忽然发觉哪里有些不对。
仔细看去,香烟逐渐形成了十三张氤氲的诡异笑脸,在灵堂里正对着他惨然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