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星洲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彭莱下车那站,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搜寻了一圈又一圈。
然而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徐星洲迎着人流站在车站中央,一时竟无法分辨自己是否身处梦境。
他忘记自己是要去哪里,忘记自己在赶时间,面签前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也已经不知所踪。
他脑海里只剩下刚刚那双眼睛,因为太突然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还是因为思念过甚而出现的幻觉。
彭莱是去钧泰参加笔试的。她到底没有听从萧寒多次的提醒,提前联系钧泰律所合伙人李琛。
她总是骄傲的,希望只靠自身的力量,获得别人的认可和信赖,好像不这样做,就亵渎了自己。
钧泰每年的招聘宣传力度都非常大,实则应届生只招五个,还包括刑民商所有方向。
笔试的题目没有很刁钻,都是比较主流的法律问题,最后一道题显得甚至有点迂腐——“你如何看待法律中的公正原则”。
彭莱最怕这种题,大开大合不知从何处落笔。
把其他题目都答完了又检查一遍,才犹豫着在最后的大片空白处写下一句话:“公正,就是没有人因为自己有过错的行为得到利益,也没有人在无过错的情况下利益受到损害。”
写完她就辞穷了,坐立不安地听着会议室内其他九个应聘者刷刷的写字声音,直到hr收卷子。
徐星洲坐着地铁回了单位,一下午心思恍惚,如在梦中。
傍晚天晴时,同事们一起铲雪,他一脚踩在人家正在空白雪地上画的真人大的q版樱桃小丸子上,惹得旁边看得正欢的几个助理美眉好一阵娇声惊呼。
最开朗的那个立案庭的万霏,嗓音清亮,“徐法官,你把我们娜娜姐画的小丸子给毁了,看,还一脚踩在人家心口上!真令人伤心……”
安娜是二院民事庭最漂亮的法官助理,热情活泼,妩媚可人。
她进院那一年,全院一半小伙子的心都在她身上,却不见她对任何一个有特殊的表示,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微妙的距离。
徐星洲来了二院,气度超群才华横溢,又整天加班不见有女朋友的样子,就有好事之人撮合他们两个,连齐庭长都表示过乐见其成。
无论大家怎么半真半假的打趣还是起哄,安娜从来不表态,和平时一样娇嗔笑闹,只是脸上会时时泛起浅红。
至于徐星洲,他没有反应,因为他不是在开庭,就在外面调查,要不就对着一个小破手机发呆,基本听不见。
所以今天徐星洲一脚踩了安娜的“心”,很多人都想看看能碰出什么火花来。
见徐星洲拿着铁锹怔怔的盯着雪上的小丸子,万霏笑着解围,“徐法官还不想办法补偿一下。”
她本以为徐星洲会说请你们喝饮料吃个饭什么的,没想到徐星洲的神色竟有些茫然的无措,“伤了心……该怎么补偿……”
万霏有点愣,难不成这俩人真有戏,八卦引擎动力全开,“那还不简单,你还人家一颗心就好了嘛!”
“还一颗心啊……”
徐星洲转个身,大家倒抽一口冷气,这次是丸子的脸都被踩个稀巴烂。
万霏完全无语了,你没听我说的话啊?那你还和我一问一答的?她有点气愤地瞪了徐星洲一眼,瞪到半路愣在那,眼睛差点抽筋。
印象里一向面无表情目光冷淡的小徐法官,竟绽出一脸梦幻般温柔的笑容,那暖意竟让万霏有种错觉,是不是下雪的日子,阳光会比较耀眼。
徐星洲把手里的铁锹像送礼物一样双手递到万霏面前,“谢谢!”
然后迫不及待地转身大步走了。
整个过程看都没看安娜一眼。
万霏托着颇有重量的锹半天回不过神来。
书记室那群傻妞还在背后百般花痴小徐法官,什么“男神”,什么“天人”的,这明明就是个智障儿童。
她有点尴尬地看一眼安娜,这事儿弄得有点难看。
安娜倒是一脸淡淡微笑似乎并不在意,拿过扫帚,把最后那块残雪连同上面面目全非的丸子,一起轻轻扫掉。
薛明辰的邮件证实了徐星洲看到的不是幻觉,同时他还收到出国后就失去联络的萧寒的邮件。
大师兄还是一贯风格,就一句话:“星洲,我又一次看到你的入学申请,有必要告诉你,彭莱llm毕业,已回国。”
徐星洲对着屏幕沉吟好久,终于还是承认,如果换了自己,恐怕不会告知情敌心爱姑娘的下落。
他微笑着回复:“大师兄,你是真君子,大恩不言谢。”
第二天萧寒看着邮件皱眉头——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你真的已经结婚,幸福得忘记了从前的一切。可是偏偏你的留学申请又一次被我看见……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那个口是心非的小丫头。
这两个人,连感谢的话都一样。什么大恩,我一点都不希望对你有什么大恩,一丁点都不。
徐星洲从最开始的狂喜,和害怕一切又成空的恐惧中找回理智,重变清明的大脑开始飞速旋转。
薛明辰显然不打算告知彭莱的去向和联系方式,不然不会说“如果你在北京遇见她”。她能告诉他彭莱已回国,徐星洲已经满心感激。
彭莱是在惠新东街站下车的,穿着正装,说明是与工作相关的事情。惠新东街是北京好几家顶级中外律所的所在地,萧寒曾供职的钧泰是其中最大最有实力的一家。
徐星洲做好需要一家家打过去问的准备,但无论哪方面,钧泰是彭莱最可能考虑的。
李琛一听是徐星洲打来,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却也笑得亲切,“星洲啊,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破产法实施五周年,你不是应该特别忙?”
徐星洲握着电话站起身走到窗边,“没事也不敢随便打扰李大律师,听说最近你升了公司事务部高级合伙人,以后少不了要请你提携。”
李琛哈哈大笑,“别跟我来这套,最近你办的几个破产重组的案子业内评价可是难得一致的高,后生可畏啊,我仰仗你还差不多。”
徐星洲微笑,“别客气。我目前就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钧泰最近在招人吧?新人里,有叫彭莱的么?女生。”
李琛没想到是这方面的事情,他还以为有什么案子需要他提法律意见。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彭莱……我想想,啊,萧寒的学妹么,他推荐的,说最近会来找我,不过我好像还没见过。你等下。”他按内线,“今天来参加笔试的有叫彭莱的么?”
片刻后对徐星洲道:“有,今天来笔试了,怎么你认识?”
徐星洲手指一直在桌子上无意识地轻敲,听到这句话他停下来,“嗯,我朋友。……李琛,同等条件下,请你优先考虑她。”
李琛眼里精光一闪,打着哈哈,“呵呵,好说好说,如果她能力出众,我肯定签……”
“李师兄,签下她,你不会后悔的。”徐星洲知道他的意思,打断他的话,痛快承诺。
呦,师兄都叫了,难得啊。
李琛这回笑得真心,“好好好,小老弟难得张一回口,我哪能不给面子。”
放下电话李琛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
有趣啊,两个京大当年最风光无两的青年才俊,向自己关照同一个女孩子,还都不让告诉当事人。
矮油,厉害嘞。
他把许秘书叫进来,“招新面试安排在哪天?我参加。”
北京的冬天总是让人感觉有些凄凉,灰蒙蒙的看不出天地的轮廓,路边的树上满是乌鸦,模糊望去像巨大的树叶。
只穿件t恤的徐星洲站在窗边,丝毫不觉得冷,想着心里的姑娘不知在这个城市的哪个温暖房间里,坐在哪盏灯光下。
我们终于不再有时差,可以同看朝阳与繁星。
这个冬天,终于不用在无尽寒意中慢慢熬过。
面试那天叫到彭莱的时候,李琛把客人安顿在办公室边的小会议室,自己坐在办公桌后等。直到面前有人轻轻说您好我是彭莱,才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白白净净看不出化没化妆,脸颊粉红,鼻尖上还带着细汗,头发扎成高马尾,耳边散落几缕碎发,一身白衬衫藏蓝色西装套裙,英伦款系带黑色皮鞋的小姑娘。
李琛眯眯眼,心里想徐星洲萧寒你们俩耍我玩呢,就这孩子,我招进来干嘛啊,她是能出庭啊,还是能去公司做法律顾问啊。
其实这个打扮已经是彭莱费尽心思后的成熟look。
她面试前为头发纠结了半天,发了两张照片给伊檬和叶宁,一张是披着的,一张是扎起马尾的。
结果伊檬说披着好,看着还成熟点,马尾简直就是中学生;叶宁说马尾好,看着利落,披着简直就是萝莉版ol诱惑……
于是彭莱头一次在伊檬有不同意见的情况下选择听叶子的。
好在彭莱一双大眼倒是蛮有灵气,说话也不卑不亢,慢条斯理。
李琛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在心里耸耸肩膀,看起来倒蛮聪明的。
他拿着彭莱笔试的考卷,直接看最后一道题,大片空白上就那么一句话,很是显眼。
李琛指指那行字,“你觉得你这题答得怎么样?”
彭莱看看他指的地方,“我觉得很像官方答案,但您恐怕不会满意。”
李琛颇感兴趣地问:“哦?那你说说我满意的答案是什么样。”
彭莱看看他,“作为律师,有利于自己委托人权益的,才是公正的。”
李琛笑了,放下手里的面试大纲,“你有什么要问我的?现在可以问,只一个问题。”
彭莱盯着他桌上压在文件下面打开着的一本书,从她的角度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封面。
她抬手指了一下,“请问,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李琛想,好么,我终于找到萧寒徐星洲和这姑娘的共同点了,打哪指哪,随便出牌。
他把那本书抽出来,随便翻了下,“还不错,资料挺新的,说的也比较言之有物,就是实际操作性稍显欠缺。”
彭莱好像悄悄舒一口气,眉眼弯弯,“谢谢,我没有问题了。”
然后由人事部的人引领着出去例行公事地填表格了。
李琛翻过来仔细看手里书的封面,《最新中美破产重整案例比较分析》,第二作者,angeliapeng。
他哈哈大笑,冲会议室里面出来的人点头,小丫头的确很聪明。
然后抬手拨个电话给人事,“准备合同,我们又有生力军加入了。”
彭莱填好表,规规矩矩走出大厦门口。直到保安都看不见的转角,才手心向内握拳,手肘在自己身前向下一顿,比个鼓劲儿的手势,“yes!”
然后一把将头上的皮筋扯下来,抓抓被揪疼了的头皮,脚步跳跃着笑眯眯向地铁站走去,长长的略带弯曲的黑发在冬天的风里轻轻扬起。
拐角处一辆法院牌照轿车里的男人靠向驾驶座靠背,食指放在鼻粱上,深邃目光轻抚过她长发上每一个弧度。
那每缕黑发都像是蜘蛛精吐出的丝,把他的心缓缓地轻柔地缠紧。
李琛打电话过来告知彭莱已签约钧泰的那天晚上,徐星洲约了沈珩两口子,回来过寒假的沈珂和章进几个人在后海的静吧一聚。
沈珩已经进入“朗逸”门店,从基层开始学习管理,美其名曰要为儿子的奶粉钱而努力奋斗。
郑琳结婚后一直没开始工作,在家里做全职太太。
沈珂摸着郑琳刚刚三个月的肚子猜宝宝的性别。
沈珩一边提防着沈珂的爪子落在哪里,一边问嘴角噙笑漫不经心和章进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徐星洲,“你不是说你那位仙女儿回来了?怎么还有空搭理我们几个?”
看他这一年多来失魂落魄的痛苦样,还以为彭莱这一回来他还不得马上紧追不放。
徐星洲喝口酒,笑笑没说话。
死活不肯进老爸公司做生意,进警队做了刑警的章进嗓门还是那么大,“沈珩你结了婚脑筋越来越简单了……当然琳姐我不是说你调教的不好……你想啊,要是你特宠爱的小狗走丢了,而且它还以为是你不要它了自己离家出走的。你伤心欲绝,找啊找,找啊找,终于发现它在你家附近出现,难道你会扑上去一下子把它按住?”
这是什么表达方式?不按住难道踩住?沈珩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珂瞪章进一眼,“别跟那儿瞎说,人徐星洲的仙女儿你就给比成狗了?这叫敌明我暗,徐徐图之。是吧徐星洲?”
她朝徐星洲讨好地抬一抬下巴。沈珂为了彭莱电话那个大乌龙,在徐星洲面前一直有点讪讪的。
徐星洲朝她笑笑,拿自己杯子和她的碰一下,手腕一扬喝干了。
他从来都没怪过沈珂,不过婆婆妈妈地解释不是徐少爷的风格。
郑琳不能喝酒,看着沈珩给自己的杯子倒满鲜榨果汁,慢条斯理道:“徐徐图之当然最好,就怕徐星洲你是近‘爱’情怯,畏手畏脚了吧?”
沈珩看着突然呛得直咳嗽的徐星洲大乐,该!让你老在那装酷。
他兴高采烈搂住自己老婆,冲着沈珂和章进显摆,“嘿,要不说找媳妇儿还得找聪明的!一个顶咱仨!”
沈珂没好气,“俩,你可以忽略不计。”
……
徐星洲的确认为这个时候不能贸贸然出现在彭莱面前,他不知道她现在对自己作何想。
彭莱走了一年半,他也反思了18个月,对女人,有时候光凭一张嘴解释是行不通的。
时间过了这么久,突然突兀地找上门去解释,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甚至会让她觉得尴尬,不想再见到他。
他必须以一个“冠冕堂皇”的身份,在一个不会“打草惊蛇”的场合,出现在她面前。绝对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心急,冒再次失去她行踪的危险。
道理都讲得通,可是天知道他有多么渴望再次看到她,拥抱她。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一个地方,却不能去接近,这种焦灼甚至超过了从前思念的痛楚,让人一分一秒都难以忍耐。
好在这个快节奏的都市,让谁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儿女情长,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商业交易在这里发生,有交易的地方就需要法律来调整,商事律师永远不会闲着。
徐星洲的机会来得很快。
一个星期后,徐星洲在下午三点钟打电话到钧泰的行政事务部,以外资公司打算聘请公司法律顾问为由,成功套出彭莱目前正在跟的案子。
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写年终报告的民二庭齐庭长看徐星洲走进来,把手里的烟屁股按在烟灰缸里,一边咳嗽一边招呼他,“星洲,咳咳……有事?过来坐。”
徐星洲没坐,径直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大冷天的寒风一下子就灌进来,“头儿您烟抽得太多,您这屋墙都熏黑了。”
齐腾站起来倒烟灰缸,“年底了,结案率还上不去,再不抽根烟,我就活活愁死了。”他顺手把墙上暖风开关打开,“早知道我也像你爸一样去做学问,讲讲课,写写书,多好。”
徐星洲笑嘻嘻,“早知道您就应该像我爸一样找个厉害媳妇儿,早帮您戒了。”
齐腾是徐景峰的校友,也是一起下乡插队的老战友,齐庭长一直没结婚,年轻时候经常去景家蹭饭。后来年纪大了,才不去了。
齐腾笑着拿食指警告地点点徐星洲,坐下来问:“什么事儿,快说。”
徐星洲看烟气放得差不多,把窗子关上,“头儿,钛合金厂和大唐钛业的案子,让我做吧。”
齐腾靠在椅背上,“你手上都几个破产和并购的案子了,怎么,工作狂?你再加班你妈又该给我打电话了。”
徐星洲双臂支在齐腾桌子上,“这个案子不一样,请一定给我,我保证百分百做好。以后我妈也只会谢您。”
齐腾很少看见这个从小看到大的男孩子有这么明显的激动情绪,笑了,“行啊,那你就做吧。”
他又拿出一支烟,一边点火一边含糊道:“反正本来也打算给你的。”吸了一口又剧烈咳嗽几下。
打算给我你还让我废这么多话!
徐星洲狠狠掐一下额头,一伸手把齐腾夹在手指上的烟夺下来按在烟灰缸里,“别抽了。我爸让您周末来家里吃饭。”然后转身走出去。
齐腾抹把脸笑笑,把烟拿起来重新点上。烟雾缭绕里,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星期三一大早彭莱从计程车里出来,在大唐大厦底商的星巴克里买了杯热巧克力,走出来仰头迅速喝掉。
然后从几乎能装下半个她的黑色大包包里拿出高跟鞋换上,再把自己的短款雪地靴装进去,脱下藏蓝呢子大衣搭在手臂上,转转眼珠侧身对着街边的橱窗迅速上下打量了自己,快步走进大厦。
坐在星巴克被绿植遮挡的角落里,徐星洲对着窗外挑嘴角,整张脸上都写着愉悦。他慢条斯理地把桌上的案件资料收起来,端着已经喝光的冰咖啡杯子起身。
彭莱对着电梯里的不锈钢装饰墙瞥一眼自己,过一会儿又瞥一眼。
这几天除了工作还要办回国的一些手续,忙得焦头烂额。昨晚看材料看到太晚,她怕自己有黑眼圈。
今天可是第一次参加委托人的并购工作会议,她的表现不容有失。
大唐钛业的总经理唐国玺看到她时的失望表情她还记得,要不是李琛说了一句他将监督彭莱的所有顾问工作并承担责任,估计就算是伤了情面,大唐也不会同意聘一个新人来协助自己公司法务处理并购事宜。
大唐原来的常驻法律顾问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叫吴卓新,短发,圆脸,为人一团和气,并购的前期沟通中彭莱一直与她合作。
吴律师对彭莱客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经常不着痕迹的提点大唐的一些企业内情,彭莱很是感激,称呼也从吴律师,入乡随俗地改称吴姐。
找到专用的小会议室,吴律师和助理小金已经在做会前的准备。
彭莱把包包和大衣放在一边的椅子上,走过去帮她调试投影仪和实物展台,“吴姐早,小金姐早,抱歉,遇上交通管制,来晚了。”
吴卓新笑眯眯,“不晚,还没到时间呢。我住得近,早点来准备一下。”
小金正在准备咖啡,看到彭莱盯着屏幕专心致志调投影的图像,笑道:“我说彭律师你怎么一点没有自知之明,这活儿是你该干的吗?”
金蓓不是学法律的,土生土长的北京孩子,比彭莱大上两三岁,自来熟,说话风格大大咧咧。
彭莱倒觉得很容易接受。她咧嘴笑,把遥控器递过来,“……是有点不够专业哈,小金姐快帮忙,待会儿唐总和会计师他们都来了。”
金蓓笑笑,熟练地把分辨度和亮度都调到最好,把遥控器放下,“彭莱,你待会有报告是吧?先把ppt拷贝上去,免得待会儿耽误时间。”
她语气里有点不客气,彭莱只是心里稍稍诧异一下,没深想。顺从地去拷贝优盘,吴卓新一直没说话,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微微笑。
报告席边的主机是放在地上的,彭莱正蹲下来找插移动硬盘的接口,唐国玺和企业里几个相关的业务人员走了进来。
彭莱站起身,轻轻扯了扯窄身西装裙的下摆,“唐总,早上好。”
唐国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不苟言笑,雷厉风行。在金属制品行业内很有声望。
他对着屋子里几个人点点头,“小彭你来啦,卓新,正好你们都在,来认识一下。”他转身又走出会议室,“小徐,小李,这边。”
彭莱没听清他说“小什么”,心里还想着自己的报告还没拷完呢,就见前后进来两个年轻男人,一个是她已经见过面的审计师李旭,一个是,徐星洲。
彭莱不是没有想象过再一次见到徐星洲的情形。
是偶遇他携妻带子逛公园,在蓝天绿草明媚阳光下对着娇妻爱儿温柔微笑。
还是在某个律师和法官都会参加的研讨会,红色条幅,广阔礼堂,看见他左右逢源,意气风发。
还是在雨过天晴的某个繁华街角,看见他坐在那辆惹眼的车里,一脸冷漠呼啸而过。
她幻想的每个场景,都浓墨重彩,徐星洲都如天神般俊美无俦,而她都是没有颜色的布景,怅惘地,落寞地,远远凝望,默默祝福。
但她想象中的重逢却万万不该是这样的!
在写字楼低矮单调的白色小会议室里,投影仪发出明亮到刺眼的强光,空间里散发着电脑等机器设备特有的塑胶味道。
她茫然地站在报告席旁,任由徐星洲的幽黑双眸紧紧锁住自己,视线那样直接而炙热。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模糊,人影都像是坏掉了的胶片变得扭曲,所有的声响都成为缓慢而诡异的背景音。
她眼前只剩下这个人,那么清晰,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楚他微微放大的黑色瞳仁,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如此熟悉的清新气息。
而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好像,瘦了。
原来总带着温柔笑意的眉梢眼角,变得成熟深邃了许多,脸上的线条也愈显硬朗。只是那挺直的鼻梁,嘴角的弧度,却和她梦里一次次闪回的完全重合,分毫不差。
一年多的时间,彭莱到底没来得及学会掩饰情绪,一股泪意从鼻腔汹涌的蹿上眼角,她赶紧垂下眼睛,茫然转开视线,心里质问自己。
彭莱,你能不能争点气,不是说好了再不要为他哭的吗?八壹中文網
别说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就算他不是,又和你有任何关系吗?
徐星洲今天穿一件深蓝灰色的薄款针织衫,黑色西裤,黑色的呢子大衣拿在手上。深色衣物愈发显得他英挺修长,轮廓深邃。
他昨晚看案卷看到很晚,因为知道要见到彭莱,半梦半醒一夜没怎么睡,然而脸上并无半点憔悴之色,反而因为亢奋而显得神采奕奕。
他盯着长发披肩,身穿白衬衫外罩浅灰毛背心,蓝灰色及膝西装裙的彭莱,心里愉悦地纳闷,为什么所有的正装她穿上都像学生制服?
见彭莱明显慌乱地转开眼睛,他一颗提了不知有多久的心轻飘飘落回原位。
谢天谢地,她没有对他视若无睹,她没有忘记他。
彭莱觉得极为漫长的几秒钟,忙着寒暄的其他人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唐总过来给徐星洲介绍,“这是我们从钧泰请来的法律顾问,彭莱。小彭,这是二中院的徐星洲徐法官,承办我们的并购案子。”
彭莱勉强把泪意憋回去,抬起头刚想说话,只听徐星洲微笑着先开了口。
“彭莱,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