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福寺在开化坊南隅,乃是先皇驾崩百日为献福兴建,大门朝南,寺额为陛下亲书“敕赐荐福寺”,笔划中丝丝露白,其势若飞。
所有众观者都以为,此寺额透着陛下的志得意满,可在季生欢眼中,这上面每一笔,都是陛下对先皇的情深义重。
离了正门向东,沿着之前追踪邵王仆从走过的小曲,来到荐福寺高墙外。此番有沈放在身旁,翻墙越户也比上一次轻松了不少。
荐福寺院中向以奇花异草闻名,庭院幽静,是纳凉避暑胜地,尤其寺院中放生池旁,更是常有文人墨客集会,人来人往,热闹却又不至喧哗吵嚷。
季生欢与沈放皆是穿长袍,戴巾帻,翻墙入内之后混在人群中,倒也相宜。
两人沿着放生池往僧人居所走,一路上微风拂柳,绿波荡漾,远处亭台掩映其间,其中有一锦衣华服少年临水而立,身侧站着位美娇娘,正掩口轻笑。
季生欢回眸向沈放笑道:“如此好景致,等下动手势必会搅得鸡飞狗跳,可真是罪过。”
沈放答道:“你既有无需动手之法,那一切自然也都悄无声息。他们不知,你我亦可作不知,来此寺院中只为看景而已。”
“沈头儿这可是高看我了,有你在身侧,我又何须费神去想什么其他办法?”季生欢倒退着走在沈放前面,右手在身前挥舞,“你长刀出鞘,唰唰唰几下,干净利落,比什么办法都好。”
沈放故意道:“昨日拦着我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昨日,我想着让你留下,当然要告诉你,我已然有办法。”季生欢狡辩道,“可你随我来了呀,让你空跑一趟,全无作用,堂堂不良帅,面子可往哪里放呢?”
“哦?原来这是为我好?”
“当然,我作下属一向最体贴上司了。”季生欢歪着头愉快地道,“再说,我这人一向是有山靠山,有人靠人,能省力气时最要紧便是站一旁看着。”
“此话似是在告诉我,等下动手,莫要指望你帮忙。”
“我可不是偷懒,主要是为你好。”
沈放闻言,笑道:“这倒真是为我好,毕竟刀剑无眼。”
“放心,我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不会给你添乱的。到时候呀,我就找块阴凉蹲着,看你施展绝世刀法,把那些疯子一网打尽。”
季生欢笑嘻嘻地转身,背着手走在前面,她不愿让沈放看出自己心中不安,便轻轻哼起曲儿来,“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you]。与郎对榻坐。折杨柳,铜塸[ou]贮蜜浆,不用水洗溴[xiu]。”
沈放默不作声跟在后面,静静听着。
过了放生池,再沿长廊向东走,就到了僧人居所。这里是荐福寺僧人日常坐卧起居之处,寻常时候不会有外人进来。
长居寺中的僧人都有各自分内之事,每日早课结束后,便自行离去。而那些专在陛下降香时负责诵经的僧人,则留在禅房中继续练习。
季生欢远远地数了数禅房中的光头,有二十几人,都背对禅房门口盘膝而坐。在他们对面,则是荐福寺主持鉴心,他趺坐蒲团上,双目轻阖,手持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一派宝相庄严。
“那十二人大约就在其中。”季生欢凑过去对沈放耳语道,“你在此处等着,我去问问。”
“问?”沈放不解其意,却也不多说,只目测了藏身之处与禅房门口距离,而后点头,“去吧。”
季生欢将沈放动作看在眼中,知道他允自己孤身前往,便是心中已有十分把握,无论她在禅房中发生何事,都能及时出手救援。
她从藏身处出来,走上台阶,站在门口不远处,手虚拢在嘴前,低低咳了一声,扬声笑道:“荐福寺主持好大架子呀,有客登门,犹自高坐,连迎都不迎。”
屋中诵经声停住,鉴心睁开眼,高吟一声佛号,缓缓起身,行至门口,双手合十,问季生欢道:“施主造访敝寺,不知所为何事?”
季生欢从袖中取出龟袋,拎出其中龟符,向鉴心晃了晃,“我自宫中来,乃陛下近侍。”
鉴心闻言,面上波澜不惊,自禅房中迈步出来,走到近前,问道:“施主此来,是为陛下降香之事?”
“有人先我一步,来知会大师了?”
“日前宫中送经文来时,曾言陛下有来荐福寺降香之意。”鉴心低眉垂首,“听施主说来自宫中,故老衲有此一问。”
“其余事自会有人来与大师说,我此来是为那些诵经僧的,怕他们念不好,惹陛下不快。三月那场大雪,经王御史嘴里说出来,已经让陛下心中烦闷了。”季生欢揣好龟袋,侧身让过鉴心,往禅房中看了一眼,问道,“这些人就是吗?”
鉴心初见季生欢时本有所怀疑,可见她有出入禁宫所用金龟,举手投足间泰然自若,全无矫饰,又知道王求礼以春雪为灾之事,皆是寻常人不可能知道的,便也就消了疑心。
他让开禅房门口,躬身道:“施主请。”
季生欢大踏步走进禅房,来到一众僧人面前,目光流转,将屋中人依次看了个遍,向鉴心笑道:“有几位瞧着面生,怎么不是上次那些人了?难道有人今日不曾来?”
“都已在此了。”鉴心上前道,“之前诸僧在寺中多年,熟知经文,又通文墨,故而西明寺请他们去帮忙整理译经,不在本寺。”
“原来如此。”季生欢含笑点头,“这些皆是新选拔上来为陛下诵经的,不知是否已熟读经文?离陛下降香日子渐近,出了什么纰漏,大师与我可都要担责任。”
“施主放心,这些人昼夜诵习,皆已熟稔。”鉴心毕恭毕敬地道,“若施主心存疑虑,就请在此旁观众僧诵经如何?”
“我正有此意。”季生欢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众僧,“有劳诸位了。”
鉴心复又趺坐蒲团,带着众僧诵经。
季生欢悄悄取出袖中木匣,一面信步走在众僧之中,余光瞄着坐在上首的鉴心。见他并未疑心自己,只是闭目诵经,便走到供案香炉旁,将夜摩香残块扔进香炉中。
香味自炉中蔓延,不一时就已充满整个禅房。
果然,夜摩香甫一燃起,其中十二人立刻变了脸色,豁然翻身起来,扬手就去抓身旁的人。那些正常人只闻异香,并不知其中厉害,被那些发疯的人掀翻在地时,尚自惊诧不已。
季生欢掀开香炉,用银钗夹出尚有火星的夜摩香,放在木匣中,合上便要往禅房外走。
脚步才动,忽觉肩膀被人按住,几乎下意识,季生欢反手握住银钗刺向肩膀上那只手。
只听痛呼一声,鉴心捂着手背向后连退三步,一跤跌坐在蒲团上。
季生欢趁机躲过正面扑来的和尚,转步向前一跃,恰好额头撞在沈放胸口。
沈放左手将她护住,右手腰间长刀出鞘。
寒光闪过,跟在季生欢身后扑来的僧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放将季生欢留在门口,抬脚迈过门槛,不等站稳,便已再次挥刀。
从前无论是与康和交手,还是在西市香料铺遇袭,沈放皆因不欲取对方性命而手下留情。现如今要的是速战速决,又有利刃在手,自然不同以往。
这是季生欢第一次见沈放使刀,比他的棍法更凌厉更狠辣,只觉满屋子刀光交错,尚未看清刀有没有落在人身上,人就已倒下了,仰面瞑目,身上没有伤口,身下也无血迹,只眉间一竖道,缓慢地渗出几滴鲜血。
季生欢目瞪口呆,还未回过神时,屋中十二人已尽数倒地。
剩下那些正常人,先是被失心疯的同伴惊得浑身僵硬,后又被大开杀戒的沈放吓得肝胆俱裂,只管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命。鉴心则趁乱滚入供案下,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沈放收刀回到门口,偏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就开始不住地打喷嚏。
季生欢从怀中取出手帕递给沈放,自走入禅房中,从供案下揪出鉴心。
她很清楚,荐福寺主持不比普通僧人,若在众目睽睽下被杀了,定会惊动朝廷,给沈放惹来麻烦,只能先将他带离此处再作处置。
季生欢拉着鉴心出来,关上禅房门,对沈放道:“咱们走吧。”
沈放用手帕掩着口鼻轻轻摇头,面色凝重。
几乎同时,院外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季娘子,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