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哲是体育委员,又跟校长沾亲带故,本人身材壮硕,生得浓眉大眼,还挺受女生欢迎,在男生中人缘也不错。这种特殊让他享有核心地位的待遇,如无意外,在金、陈、王这个三人小团体里,他总是走在中间的。
证人学生对这三人的认知便是如此,给出的答案是陈—金—王。
然而,事发当天却有些特殊。因为三人变成了五人,陈、王二人便站到了旁边,由金宇哲居中。
他们事先没想过,原告律师会提出这种古怪问题,串口供的时候更没想到这一茬。故而,对方一提出来,他们就有些慌乱。
金宇哲、陈俊男下意识回忆了下当天的情景,便如此这般地写了上去。而王杰却是多留了个心眼,看了几眼那个证人,写了另一种答案,这两人写的方位正好相反,倒是可以用视角不同的借口糊弄过去。
第一轮对战算是打了个平手,谁都没能说服对方。
梁景城像是不以为意,最后问那学生一句,“你看到金宇哲等人时,他们具体位置在哪?你自己又站在哪里?”后者小心翼翼答了,他便再没了下文。
他坐下后,附耳交代了邹杰一句:“既然他想要搞无赖打法,我们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邹杰马上心领神会。
梁景城性情古板,虽然逻辑强大,但嘴炮功夫没准还真比不过他。打官司当然证据最重要,但在这种时候,谁家气势最强,说辞最有感染力,很可能就能争取得法官心中的天平倾泻。
虽说,在这起案子里原告是妥妥的受害者,也是唯一的受害者。但没准法官也有被蒙蔽的时候。
邹杰立即拿出自己在校园时当一辩和演讲的功夫,开始声情并茂地为法官请出下一位证人。
“郑老师,事发当时您刚好看到,出事的教学楼天台上除了梅启轩本人外,还有其他人是吗?”
郑老师道:“对。不过,我当时不知道谁是谁,只看到有个学生在边上,还有人在旁边。他们好像说了几句话,那个学生就坠下去了。”他指了指原告席上面无表情的梅启轩。
“请问,当时楼顶到底有几个人呢?”
郑老师仔细回想了一番,“应该有三个人,不包括坠楼的学生。我的位置角度不好,他们教学楼是五层高,楼顶算是六层,我当时站在我校教学楼的四楼走廊上,故而,只能看到他们的上半身。”
邹杰掏出个画了两栋楼和几个小人的纸板,朝法官解释了几句:“我们有理由相信,因为角度的关系,导致当时我方证人只看到被告中的部分人……”
他又问郑老师:“那您看清他们的脸了吗?”
郑老师摇了摇头,“时间太仓促了,我刚发现他们不到几秒,事情就发生了。学生坠楼后,我注意力被转移到楼下去了。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楼顶那几个人正匆匆忙忙离开。”
辩护律师心中一喜。
不料,郑老师又道:“不过,我记得那三个学生里,走在最左边的那个个头挺高,还很瘦。另外两个稍微矮些,也胖一点。”
法官扫了眼被告席上的五人,王杰确实是里头个子最高的,也挺瘦。而在他旁边的金宇哲、陈俊男二人,确实也是一个壮硕、一个微胖。
三人一阵紧张,就连辩护律师也不淡定了,连连表示抗议。
邹杰笑道:“法官大人,如果这一点辨方律师也要用巧合来解释,那咱们这官司没法打了。只要是人,记忆就可能出错。照这样,干脆也取消证人制度,直接空口说白话算了……”
看法官神情,似乎在表示默许。
辩护律师气得直哼哼,只得抛弃先前准备好的流氓式问题,耐住性子盘问郑老师。
“请问,你当时看到的三个学生和坠楼学生各自在做什么?那三人是否和坠楼学生发生了肢体接触,以至于后者发生坠楼意外?”
郑老师犹疑着看了邹杰一眼,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歉意。
“没有肢体接触,三个学生站着,离坠楼学生大概有一米到两米的距离。但能看得出来,他们在对话。还有,坠楼学生当时的动作……”
辩护律师喜不自胜,连忙打断他的叙述:“法官大人,既然我的三位当事人离原告有一定距离,又如何能造成意外使他坠楼呢?”
他比划了下,夸张地笑道:“一米多的距离,咱们是现代社会,又不是武侠小说,怎么可能隔空伤人?”说罢,还得意地看向邹杰,一副嘲笑对方挖坑给自己挑的表情。
梁景城冷冷回视,举手示意:“法官大人,我方证人还未叙述完毕,请允许他继续作证。”
法官点头,示意辩护律师先落座闭嘴。
郑老师继续道:“坠楼学生当时的动作有些古怪,像是在挣扎,一只手还搭在栏杆上。可惜,我只能看到他们的上半身,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景城看向原告席上的梅启轩,邹杰连忙道:“法官大人,原告是当事人,他对当时的情况细节最为清楚。”
法官再次点头。
梅启轩环视了被告席上的数人一圈,眼神中止不住的厌恶。
“坠楼前的一瞬间,金宇哲、陈俊男、王杰三人确实没和我发生肢体接触。但是,在他们的怂恿下,李大毛、张浩两个人一个蹲下抱着我的腰,一个拽着我的腿。他们想要脱掉我的裤子,还说要拍照留念,金宇哲他们手里还拿着手机……”
庭上一片哗然,石巧巧差点没忍住破口大骂,还是梅方早有准备捂住她的嘴,她才朝几个被告学生家属那里甩去一个恶狠狠的目光。
“我当然不肯屈服,一直挣扎想摆脱他们。然后,不知怎么的,张浩突然松了手,可能是先前用力过猛,就被甩飞了出去。”
辩护律师再次表示反对,义正言辞道:“不可能!学校楼顶的防护栏高度只比原告高一头多一点……”
梅启轩幽幽道:“在挣扎的时候,我被他们推到角落,那里刚好有两块砖,我没办法只能踩了上去,抓住栏杆想借力踢开他们。”
邹杰肃容总结:“那一切都说得通了。被告学生金宇哲等人不仅通过捏造不雅照、威胁纸条等方式霸凌我方当事人,还企图脱衣拍视频、照片,如果被其得逞,很可能会被发上网、广泛传播,届时将对我方当事人造成极大的心理伤害。我方当事人还只是个13岁的孩子啊,他的一生很可能就被这样毁掉了……而被告学生李大毛、张浩的肢体接触直接造成了我方当事人的意外坠楼,事后还百般辩解,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我方殷切期盼,法庭能依据事实,做出合理公正的审判,还我方当事人一个公道,也还石溪中学的学生一个风清气正的校园……以上,陈述完毕。”
“辩方律师,还有什么补充提问的吗?”
被点名的律师想了想那几位家长许给自己的巨额代理费,辩解的底气也更硬了些。
“我方存在的质疑主要有三点:一,当事学生今天的供词和一月前警方录口供时大不相同,且其发言在郑姓证人之后,存在其被人诱导、临时篡改、捏造事实的可能;二,据可靠消息,郑姓证人早在事发后的第三天就和原告方进行接触,还收受了后者的财物贿赂,我方有权利质疑该证人的证词可信度;三,我方也有金宇哲三人的不在场证明,同样都是证人,法庭应该不至于偏听偏信,只听取其中一方的所谓证据吧?”
邹杰不禁皱眉。
这三点里只有第一点有些胡搅蛮缠,至于第二点,他还真不知道对方从哪来挖出来的消息,原告方……石家有人去给郑老师送礼了么?再说第三点,要是找不到突破点反击,这个证人倒还真是麻烦。
梁景城却不紧不慢道,“我方申请提交一份新证据。”
法官微微皱眉,“这不合规矩。”
梁景城道:“是有关辩方律师刚刚提出的第三点,我们之前在调查阶段搜集了校园内的部分监控录像,或许可以为辩方律师解疑。”
法官跟两个审判员低声交谈了一二句,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
辩护律师心道大事不好,这家伙怎么会临时起意弄这出?难道他神机妙算,早知会有这么个“证人”出场?要是这样的话,他还辩个鬼啊,直接拿保底代理费举白旗算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方希望刚才那位证人再次出席,和我们一同观看录像,也好辨认真伪。”
于是,傅沅一脸轻松地走了进来,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旁边手脚发软、脸色发青的某学生。
等傅沅调到他先前回答梁景城时瞎掰的操场位置时,他整个人瘫软得更厉害了。
因为,他刚刚说出的位置上压根就没有金宇哲三人,哪怕是方圆二十米内都没有身形相似的那三人。就连他自己,当时也不在他说的地方,而是在学校小卖部外面,手里还拿着根冰棍。
他浑身汗如雨下,喃喃道:“我,我肯定是看错了,记错了,我不是故意作伪证……”
早在调查之初,她和段壁人就通过各种手段弄到了事发当天的所有校园监控录像,甚至还配合了卫星地图的实景截图图。这次截取的是事发前后一小时内的录像,也算是有备而来。
她看那学生的狼狈模样,不禁有点同情,可一想到他来作伪证背后可能存在的钱权交易,也只能逼着自己铁石心肠起来。
到了这个地步,案子也算是差不多水落石出了。
辩方证人的漏洞百出,已经成了压倒辩方律师的最后一根稻草,法官对其的信任度已经大打折扣。
不过,法官本人还有一点疑问。
“刚刚辩方律师提到的郑姓证人和原告方的财物贿赂问题,是否有进一步的证据证明?”
辩方律师苦涩道:“郑姓证人的同事表示,事发后第三天看到有人提着礼物去拜访他,走之后他还一脸喜色,十分难得地请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吃下午茶。据称,郑老师本人平时十分节俭,近乎吝啬,所以此举……”
还未退场的傅沅看了看众人,似乎原告这边的大家都有点懵,被告那边则是一脸侥幸,还盼着能够翻盘。
她不大清楚自己这会儿能不能说话,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举手示意。
“那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辩方律师提到的那个送礼的人就是我同事,我们的工作就是为这起案子收集证据。当时,我同事提过去的礼物,是一盒水果,在学校附近水果店买的,售价大约不会超过八十。我不是很懂相关法律,但是,这个价值的小礼物应该算不上贿赂吧……”
被重新请进来的郑老师听到这话,也生了气:“什么请吃下午茶,不过就是分了几个水果给同事,你怎么能听风就是雨呢?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年纪轻轻不学好,哼~”叉腰发作的样子,倒是很有几分严师模样。
辩方律师悻悻闭嘴不言,也不敢去看原本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被告学生家属。
陈俊男见事情发展根本不像王杰所说,心中惊疑不定,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扯着嗓子开始喊:“真的不关我的事,都是金宇哲、王杰他们的主意。他们要整梅启轩,别人要是不配合,就会被他们警告,我也是被逼无奈的……”
被指责的金宇哲当场回嘴驳斥,王杰则冷冷地看着原告席不发一语。
至于李大毛、张浩两个,自知再不说点什么,只怕事情就要盖棺定论,自己二人要负最大责任了。于是也争先恐后地学着陈俊男,再次把当天发生事故的主要责任推到金宇哲身上,表示说,他们只是路过,偶然碰到金宇哲等人,后者邀请他们一起去见证梅启轩被羞辱的样子,这才参与了进去。
总之一句话:死道友不死贫道,要死大家一起死。
傅沅看得心里摇头不已,还是一帮刚上初中的少年就能这样勾心斗角,难以想象长大了会做出什么。
审判席上的法官见这乱象,也是频频皱眉,最后只得敲了几记法槌以示警告,最后宣布退庭。
这几个被告互相攀咬,要验明他们口中所说是真是假,自然不是法官的职责了。这几个人多半又会回到警察那里,重新录最后一次口供。不过,不管他们如何辩解,最后的结果已经很难改变。
因为,法官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倾斜了。
他们能改变的,无非是“责任”这块蛋糕的分法,毕竟每个人都不想吃到最大的那一块。
数日后。
判决书下来了,李大毛因为年满14岁,罪责最重,要在少管所待半年,其他几人好一些,却都要分担原告方提出的巨额赔偿金。但因梅启轩的伤不算重伤,如今已经恢复良好,没有影响到今后的正常生活,再加上,庭审后被告几个学生认罪态度尚算良好,法院在量刑时也本着感化、教育和惩戒并行的原则从轻判决了。
从班主任口中听到这个结果时,梅启轩也已经转了校。
原本的初一(1)班教室里,抱着书本发呆的女班长下意识转过头去,果不其然,看到了神色阴郁的王杰。
那一瞬间,她竟突然想起了小学时的一幕相似场景。
“梅启轩还真是运气好啊,你说是不是?”
课间,王杰突然走到她旁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王杰哼笑,“你都记得的,骗谁啊?以前你和我,还有梅启轩不是在同一个小学的吗?”
“那又怎样?”
“当年我长得矮,又瘦,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成绩。我作文写得好,被老师表扬,下课后却被他带着两个调皮学生,跑到讲台上怪里怪气地读我的作文,动作特别滑稽。别告诉我你都不记得了。”
女班长沉默。
“我那时候真的很讨厌他,可还没等我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他就转学了。到了这里,我们居然又成了同班同学,这算不算电视剧里说的孽缘?”
女班长仍是沉默不语。
“真可惜,我一直牢牢记得他对我做过的事,他却完全不记得我了。我的样子、我的名字,对他来说都是可以随便忘掉的。真可笑,他还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曾经是那个坏人……”
“你跟我说这些有意义吗?”
王杰冷笑一声,“确实没意义,你这样的人从来都只会旁观,不会帮任何一方。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你说说,如果哪天被欺负的变成了你自己,你还能这么置身事外吗?”
女班长猛地抬头,顿觉毛骨悚然。
王杰却插着兜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