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将头往被子里缩了一缩,那掀开的一角也拉紧了。
岳澜却没回过身,还在对着她看。
她踌躇着,要不再说点什么,说什么呢,给他上会儿课吧,比如纸鸢的骨架如何扎更牢固,蒙面的绘制需要怎么调色……
“师父?”
正思量着,对方先开口了。
“你知道纸鸢的四艺是什么吗?”她心一紧,没头脑地接话。
岳澜顿了一下:“扎,糊,绘,放……师父,你现在要跟我讲这个?”
“……对了,你叫我做什么?”
岳澜回到想说的话上来:“我刚才发现一个问题,说出来……你别生气。”
“不生气啊,怎么会生气,你说!”她忽觉轻松,被褥那一角又掀开了。
“我发现,这衣鱼虫有些怕我啊,他们都是绕过我身边的,莫不是我身上有什么气味让他们不敢靠近?”岳澜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恍如雷击一般的表情。
“为什么你的气息能够让它远离,我却能招惹他们过来?”她叫苦不迭,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有本事拿点别的来,别用虫子说事儿!
她自黯然神伤,却见岳澜起身,快步走到了她面前,她一惊,神伤消减了大半。
见岳澜于床边坐定,静默了会儿,再看那些向床边靠近的虫子,果然减少了,但仍有英勇的,从床头床尾往上爬。
他不做多想,直接躺了下来,那头尾正在攀爬的东西立即散去。
他惊异地看着身边的人:“原来这样可以。”
骆长清也惊异了:“原来这样也可以啊。”
须臾后,两人意识到,这样本来不可以的。
哪家师徒躺在一张床上的?
岳澜咳嗽了两声,正要起身,骆长清想了一想,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人,看她眼里露出关切之色:“这样可以,你能休息。”
“可……”
“没关系,我往里面挪了挪。”骆长清说着便挪动了一些,不待回应,自顾自侧向里,不说话了。
他便也躺着,侧目看她,幼年时他们经常同塌而眠,那时不知情动,如今想来,却早已经习惯在她身边。八壹中文網
他同样不必阅尽千帆,已知唯她最好。
他轻轻侧身,看着她的背影,那发丝垂落枕边,手指微动就能触及,而这指尖距离,他竟犹疑许久,不是没有抚过她的发,可是一旦带上了某种心絮与情愫,往常所做的再平常的一切,似都有了特别的意味。
行也犹疑,坐也犹疑,每一句寻常的话都要百般斟酌,每一个寻常的动作都要万分思量。
就如他此时的指端,悬在枕边,不敢进,也不想退。
那人背对着他,始终未动,他起初以为她睡着了,但看那紧绷的背,并不像是一个人熟睡时该有的样子。
既然没睡,那应该说些话吧,可是对方一直都没吭声,万一不想和他说话怎么办?
他又开始进入新的一轮犹疑中了,许久后,轻吐一口气,带了些失落与懊恼,慢慢转身。
而身边的人忽而一动,惶然坐起。
他立即回头起身,竟见一虫从床里面的缝隙中爬了上来,正耀武扬威地朝着害怕它的人进攻。
他第一做出的反应是抱住惊惧的她,再腾出一只手打那虫子,然而第二步并没有来得及做,他在抱住她的那一刻,那只虫子就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两人狐疑的对望一眼,一时间保持原样没有动弹,在这个间隙中,又有几只虫载兴而来,没有靠近就落寞而归。
“看来他们当真怕你。”骆长清露出羡慕的神色,她此刻完全被环在他的怀中,唯有抬眼才能看到他的面容。
“是,不知道为什么。”岳澜点头又摇头,再低头,面上微红,“似乎这样才能全面防止他们。”
骆长清知他所言,微微沉默后,道:“那就这样睡吧。”
她的声音云淡风轻,没有半分起伏,似乎只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说罢重新躺了下去,岳澜怔了一下,随后躺在她身边,平复了须臾心跳,抿抿嘴,一鼓作气,侧过身,伸出胳膊,将旁边的人一把揽在怀里。
他的动作很快,只怕再慢一些,自己又该犹疑不决了。
徘徊不定,便容易露了心境。
只是他不确定,这般狂跳的心,贴在她的脸颊耳畔,会不会照样出卖了他。
骆长清并没有听到他杂乱的心跳,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心絮乱无章法。
幸而这夜色深沉,她那红透的脸是看不清楚的。
她发现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记得在刚到潍远县的时候,这个人为了帮她,曾经搬着竹席到她房间,那时候她险些误会,也在那时她告诉自己,这个少年长大了,他们不能再似幼年离的这么近。
可是她没有做到,一次也没做到,她又安慰自己,没做到也没关系,这个人长再大,在她眼中还是小孩子。
但,幼年时与这个小孩子同塌而眠的时候,会脸红吗?
这般思虑,某样心思不知不觉,慢慢落地生根,就要萌生了芽。
而她又想起了那晚乌衣寨的满山风雨。
那天,这个人情难自持,却说,幸而是你,所以不会酿成大错,他还说,他以为县令大人对她不同,因此关于他,一切都要过问她的意见。
所以,他对她,应是没有丝毫情动之意,对她相识的人,也没有丝毫介意之感吧?
心内就要破土而出的萌芽转眼被尘土掩埋,很快化成灰烬,她一笑,那灰烬就随风飘散,遍寻不到了。
她闭了闭眼,不是小孩子又是什么,这个人一片赤诚,她在这儿瞎想什么呢,平白污了他的心意。
她嘲笑自己,将自己讥讽的面红耳赤。
听到身边的声音:“师父,你在哭……还是在笑?”
她立即收敛了嘴角,想摇摇头,却不好意思在他怀中乱动,挪逾一会儿,才道:“没有哭,也没笑,只是还没睡着而已。”
此时此境,若能安然入睡,那才是……心虚有鬼故意装出来的。
她不认为自己心虚,所以没睡着才是正常,为了更正常,她轻松地开口:“要是你也没睡,那就说说话吧。”
“好。”对方很快回答。
那就再给他讲讲纸鸢的扎制技巧?
这也太……欲盖名彰了。
她思量着还是换个话题,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想不到,久不开口,岳澜只好先说话。
岳澜的神思绕过了天涯海角天南地北,走过了这些年的岁月,从自己内心里那缕缕情意中流连而过,最后只脱口而出:“师父,你看,今晚的月色真美。”
她抬起头看了看,笑道:“是啊,真美。”
而后,又无话了。
许久之后,还是无话。
他们于是就这样相拥,不再言语,身边没有虫子再来叨扰,静夜无声,只听彼此的心跳。
最后还是睡着了,揽着的人分毫未动,即便是睡着,也记得将怀中的人护得紧紧,怀里的人也不曾动,她不愿辜负了这样的心意。
只是,相拥而眠的人,都没发现,今晚风高云厚,天上本无月。
唯恐多情只被无情扰,但此间依旧是良夜。
天亮后。
岳澜又去找龚老板修门锁,这回是两间,昨晚他们要换房间的时候,把隔壁的房门也给踹了。
他好心要给龚老板出钱,珠儿自恃不能被爹知道她的谋划,只得继续自告奋勇找人去修,并豪爽地说:“不要你出钱,我们店里有规定,东西损坏了都是我们自己的责任,不会叫客人赔偿的,你不用谢我。”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只要你不告诉我爹。”
给锁匠出钱的时候,她的心滴了好久的血,但转念一想,能让骆长清受些折磨,也不枉她这番心血。
只是过了好几天后,她从陆陵口中听说,这些时间他大师哥都在师父房中过夜的,说是要帮她赶虫子。
她顿时就傻眼了:“我这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吗?”
她慌里慌张地开始寻找驱退衣鱼虫的办法,熏香不行,治标不治本,得有一种跟那豆粉皂荚一样能够在身上久留气味的东西才是。
她极尽所能,迫不及待,且拉了两人过来了解情况,骆长清对于她的热心赞不绝口,她不好意思回应,只在心里道自己简直是多此一举,她急于尽快找出解决办法,在问询过程中,听说两人只有抱在一起,那衣鱼虫才不会来侵扰。
两人认为这是个突破口,可珠儿一听,脑补了一下他们这些天抱在一起能做些什么,当即血朝上涌,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寻找办法的进度只好暂时搁浅,珠儿醒来后精神不佳,总觉得自己还忘记了一件事情。
直到深夜,她忽然想起来:“呀,他们俩还住着那贵客的房间呢。”
原是想折腾一下骆长清,既然岳公子也在那儿,岂不是连岳公子也连累了?
“左右那人没来,明儿早上给他们换回去。”她气鼓鼓的躺着,又暗叹,“我真的是没事找事啊!”
未待翌日,是夜,天字一号房,有不速之客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