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托一弯月,薄云随之摇曳几番。
及第楼的后院中种着月见草,未到花期,后院外对着一片湖,深夜幽暗无人往来。
这晚,岳澜与王瑾玉分别收到了匿名纸笺,一约后院,一约湖边。
安郡王行事迅速,约的时间早,王瑾玉无防人之心,又一向准时,当然,除了喝醉之后。
于是他如约按时来了,但并未看清是何人找他,只刚站定,就被麻袋一套,拳打脚踢,而后身子一轻,被丢到了水里。
得亏他会游泳,可是裹着麻袋着实费了一番力,上岸时气喘吁吁,待回到及第楼,已是狼狈不堪。
骆长清正与岳澜同下楼,遇着他,她顿时脸便白了,二人忙不迭将人扶进房间,王瑾玉面对他们的疑惑,牙齿打架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将那纸笺拿了出来。
纸笺被水浸湿,有些字看不清楚,看清楚的也连不成行,骆长清只看到了几个“岳”字。
她神色微怔,没往旁边看。
但旁边人已凑过来,脸色陡然一变:“师父,我没打他。”
“我知道。”骆长清连忙道,“你方才一直与我在一起。”
岳澜攥紧手,又道:“我也没找人打他。”
“我没有说……”她正说着,但听更夫打更声自街上幽幽传来。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岳澜抿抿嘴:“先不说了,我去后院还有事。”
“你有何事?”
“不好说。”他匆匆离去。
他亦守时,但并非没有防备心,那纸笺上只写戌时一更于后院相见,不似王瑾玉收到的那张罗里罗嗦写了一堆,但他此刻不愿与骆长清面对面,虽然那人丝毫没有表现出什么,但那张纸上有他的姓,她当真不会问吗?
于他而言,那人哪怕并不怀疑,只是一问,也足以让他心伤,他不敢听,借此理由逃了。
何况平心而论,他内心深处,也不是不想把这个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王公子给揍一顿,他自知心虚,只能先行离开。
只是逃了也无处可去,那就来赴一赴约吧,姑且看看是谁要找他,反正他相信这儿应当没人能够把他套住暴打的。
但来至后院,除了满目嫩绿的枝芽,什么人也没看到,他叫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
“被人戏耍了?”
这样也好,权且在此一个人待会儿吧。
风动树梢,静夜无声,他沉默几番,终是叹了口气,想想自己方才实在有些不冷静。
他大概已经不冷静好些时日了,面上再云淡风轻,心中也照样难挨,道理都明白,一贯说出来的话也自认为得体,可是在情急之时的反应,还是会出卖自己。
被凉风平静了心扉,他摇摇头,决定回去,不管师父如何问他,只管照实回答就是了,本来就不是他做的,没什么好心虚,但师父若是怀疑他,那也是应该,毕竟那纸笺上写了他的姓氏,纵然这个姓氏并不是独他一个,但她第一个想到他,那是人的正常反应。
他转身往回走,才动一步,忽见一人急匆匆跑来。
他眼中一喜,又立即黯然:“师父,你来啦,我……我正要找你呢……”
骆长清气喘,听他此言,将自己要说的话暂时咽下:“你要找我?”
“我……”他抿抿嘴,支吾片刻。
月上树梢,风中轻送花香。
要说话的人一时忘记了开口,正听言语的人也忘记了侧耳。
两人同时抬眼,望着环绕四周的月见草一一生出花瓣,又慢慢绽放。
浅粉花瓣次第舒展,似蔓延的流云,浮动的缎带,在他们的身边铺展,花瓣中点点的娇黄若星辰掉落,在这花丛中熠熠生辉。
彼时那头上月华如水,彩云在身边环绕,星辰在彩云荡漾,直教两人恍觉离了人间,遁入仙境。
花开原无声,此时却清晰可见,清风本无味,此时却沁人心脾。
骆长清一时痴了,半晌后,终于回神看身边的人。
花下的少年,眉目清朗,竹青色的外袍在轻轻舞动,发丝被风吹起,他抬袖拂了一拂,那风将衣袖吹满,飞花也随风入袖中,他微微挥动,那袖中飞花漫天,在两人的面前翩然落下。
她抬手,轻捻了岳澜肩上一片花瓣,岳澜低头看过来,目光随着她的手流连到她的面上,静静看着她。
他来赴了一场不知何人的约,得幸与心上人共看了这庭前的花飞满天。
骆长清将手中的花瓣一扬,莞尔道:“原来这是你找我的原因?”
“啊,我……”他应该解释,却不想解释。
“谢谢你,这是我见到的最美的风景。”
他笑了笑,看着她的眼角眉端,他那无边的心动随风摇晃,忽然很想去吻一吻那眼角,趁着这花前月下。
他向前近了一步。
“澜儿,你是不是不高兴?”眼前人的话惊扰了他的思绪,叫他惶然回到尘世间。
“我……”他该怎么说,的确是不高兴的,可若问为什么,又能如何回答,他以前答应过她,心中所想会全部告诉她,可是这一件,总归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若有勇气,他此时已经落下了那个吻。
“王公子他……”骆长清不待他回答,她也想要解释。
她应该告诉他,只是现在还不确定,她亦怕空欢喜。
“我没有因为你与王公子走得近而不高兴,真的。”岳澜心一紧,先说出了口。
“啊?”这次轮到她疑惑了。
原来他是因为自己跟王瑾玉走得近而不高兴。
她觉得好笑:“你以为我对王公子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以为我喜欢他?”她直言不讳,这般误会可就大了。
原本还在犹豫是确定后再说还是先跟他讲,现下看来,必须要先告诉他。
“跟你说一件……算是喜事吧。”她道,还未说完看见对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眼里一片骇然。
她一怔:“不是那样的喜事……”
她的心中忽而丛生了一个念头。
澜儿这是……在吃醋吗?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几许,当真在吃醋?
不可能啊,上回那李大人都上门提亲了,也没看他吃醋啊。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想的太多,这个少年正是意气风华的好时候,她又何德何能呢?
她平静了心扉:“不是那样的喜事……”
“弟弟,当真是他,找到了?”身边的人听完她的诉说,一时惊愕,比她还要兴奋。
“你先别声张,我还不确定是不是呢。”
“嗯。”岳澜点头,心里的石头落地,又为自己的不理智而愧疚。
骆长清也舒了口气,此时才想起,她追出来,原本是有句话要对他说的。
楼上还有个气喘吁吁哆哆嗦嗦的王瑾玉,但她眼见岳澜跑了出来,便不自禁地追了出来。
“我一点也不曾怀疑你。”这是她想说的话。
岳澜愣了一下,虽欣慰,却受之有愧。
“如果这个世上,连你也信不过,我就无人可信了。”她继续道。
岳澜一怔,静静看着她,那隐隐的心动又恣意蔓延,扰乱他的心扉,他想,自己终究是不可信的,他对她的思,对她的恋,全都隐瞒在心,掩盖在恭敬的表面之下,他从很早以前就在骗她了。
他能骗一生,只是她的身边未必能容得下他的一生。
如果不能争一生,是否可争朝夕?
他微微俯身,深深看她的眼。
面前的人惶然不知所措,攥了攥衣摆,似忘记了后退。
他双手揽住了她的肩,那温热的唇就落在了她的眼角。
骆长清的呼吸不太顺畅,眼眸中看到清风卷起飞花,飘飘洒洒落在发间。
那一吻渐渐蔓延,从眼角拂过眉心,又至鼻尖。
她已不知心是否还在跳动,脑中什么都不剩下,只随着触觉,接下来他会做什么,会吻到别处吗?
她抿抿嘴,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是红透了,通红的脸,像是木头一般僵硬的神情……这定是十分难看。
不要让他看到吧?
她微微低了一下头。
这轻微一动,却叫面前的人动作顿停,而后,惶然撤离。
“师父,我……”岳澜语无伦次,千言万语打成了结。
骆长清待了须臾,想听他说完。
他却说不出后话:“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有意的,说出来谁信?
骆长清垂了垂眼,原来,不是么?
她深吸口气,笑道:“啊哈,你的脸干嘛这样红啊,我记得你小时候,大概才几个月的样子吧,我们住的那院子里也有很多月见草,那时我哄你睡觉就是这样,一边吻着你的眼,一边哼着歌,你说,你是不是想起那时候的情景了?”
岳澜咬咬唇,点头:“是的。”
嗯,他就是几个月就能记事的神童。
“但你为我准备了这么美的花,真是谢谢你了。”她又道。
岳澜低头,实话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准备的。”
就好像,他也不知道是谁约他来的这里。
但总归是一番好意。
“啊……没关系,我们回去问问。”
“嗯,那我们走吧。”
此时的前厅侧边厢房里,龚珠儿正在一堆药物里翻腾,一面翻,一面气急败坏地嘟囔:“那铃医到底说什么东西能催花来着,我白日里都洒了好些药粉了,方才天黑还是没看那月见草开花啊,这什么时辰了,岳公子是不是已经到了……”
她慌忙来到后院,满庭花已开,却未见钟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