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未动,仍伫立原地。
风比方才大些,又吹落纷纷红叶,岳澜刚要往前的脚步顿住,他抬眼看过来,片片叶从两人周身落下,若花似雨,簌簌飞红。
天上一轮明月正好,这情景像极了京师及第楼那晚的满院花开。
他不由想起了那晚他的造次,他吻过她的眼角,吻过她的眉心,吻过她的鼻端,若是她不曾低头,他也许还会吻到别处。
七分酒气袭上头,那回忆让他心间若火灼烧,如果那晚她不曾低头又会怎样,如果他再勇敢一些又会怎样?
他大抵真的醉了,平日里断不会在这人面前想那些如果,即便是想,也不会纵容自己一步一步走近。
他站在她身后,只稍一抬臂就能够将人揽入怀。
可是他总归没有醉得彻底,他拈起她发上的一片叶,重道:“师父,我们回去吧。”
面前的人摇了摇头。
“不回?”他愣了一愣,“为何?”
那人抬头望了望上方飘落的叶子,似沉浸其中,一时无语。
他也抬头:“师父你是想看一看这风景吗,那我陪你一起看,这儿的确很美,就好像……”
他又无可遏制地想到了那天的飞花,借着酒意,他的思量全都被侵占,眼底也有些迷离,那些话到了嘴边,这一次却失了理智来阻挡。
“就好像那晚开满的月见草,那天……”终于开了口,勇气也席卷而来,气息扑洒在面前人的耳畔,他接着道,“我时而想,那天你其实是没有后退的,你也没有推开我,或许,是不是……”
话到此,他却还是打住了,欢喜与爱意,明明早就溢满心扉,可是清清楚楚说出,却依旧觉得冒犯。
这实在是世上最痛苦的煎熬。
他又退缩了,惶惶闭嘴,黯然垂眸。
而面前背对他的人,在他垂眸一刻,忽而重重点了一下头。
他飒然惊住,不可思议道:“师父你……你是在应我吗?”
面前人又点头。
他的世界陡然光彩乍现,微微颤抖着,转至她的面前。
而那人带着几许羞涩,又转过了脸。
他不强求,激动与狂喜之中,仍夹杂着几分不确定,声音大概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所以,你是同我一样吗,同我这样,这么……喜欢你,是吗?”
面前人怔了一怔,才继续点头。
那悬而未决的心终于落下,他欣喜而笑:“我不知什么开始喜欢你的,或许少时的情意,就这样不经意转变了,以前总认为对你有这份心思实属不该,也曾想把它永远埋在心里,原以为,反正我在你身边能时常看着你,这样也便是情意了,可是近日越发觉得,便是你在身边,我亦无限思念,我……哪怕现在你在我面前,我仍然掩不住相思。”
此间月掩云层,夜色正好。
相思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沉入渊底满目荒芜,唯有将这心思诉说,才能叫他喘一口气,而心恋的人竟会有回应,这是他脱离无边苦海的救赎,是他千秋万代的荣幸。
他借一腔醉意,伸手抚过她的肩,将她揽入怀。
他珍视的瑰宝,终得坦然入怀中,这次名正言顺,任由他带着光明正大的爱意。
他的神思全都混乱,不知所见不明所闻,更不知颤抖的手臂与狂跳的心哪个会最先崩裂,但他顾不上了。
怀中人不言语,也伸手环住他的背。
受宠若惊又惊喜若狂,心口亦是滚热了起来,他低眸轻呵,双唇带着试探,欲寻回上次的错过。
怀中人不躲闪,静默等待,更让他血气都灼热。
只是他到底非十分精通此事之人,生疏与紧张都延缓着他的动作。
而待他刚要探得目的地,怀中人忽然慌乱起来,松开环住他的手,身子后倾些许,双臂转而挡于面前。
他愣了一愣,混乱的神思不能想通这一举动。
这是在拒绝吗,可是,方才她明明……
他一时难解,连忙道:“或许我不该这样冒犯,或许你方才没有躲开让我会错了意,或许……”
他忽然怔住,不经意的想法陡然蹦出,他已没有平日里那般理智,他就脱口而出:“或许,你对我其实没有这个意思?”
面前人以袖覆面,听此话,迅速点头。
他浑噩顿住,夜风忽寒凉彻骨,叫他从头到脚都置若冰雪,他喃喃道:“我的心意已告诉了你,你有意,我自至死不渝,无意,我也断不会痴缠,你叫我继续留在身边,我定还如往昔一般,称你一声师父,再绝无他念,而你若叫我走,我亦会立刻离开你的视线,不叫你再见到,一切皆听你一句话,你与我讲清楚便是,可你为何……戏耍于我?”
面前人身子僵了僵,又连忙摇头。
他看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戏耍我,那你哪一个心思是真?”
被问的人却不语,只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
他急了,抬手去攥她的衣袖:“莫非是你自己也不清楚?”
他情急又激动,伤心又困惑,种种思绪绕在心底,叫他混沌迷惘,又实在有些恼怒,他想起以前这人也时常遇到犹疑不决的事情,她一贯是如此的,那时候他往往替她做出一个决定就好,而不需要安慰劝诫她。
他那微愠挥之不散,想起这番,也就仍这样做了,即便带着醉意,可也清楚今日这些许话语,是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敢说出的心底情,他不愿就这样算了,也不想仍旧糊里糊涂,他不松她的衣袖,反是更近了一步。
那人后退,他就上前,直至把她逼到树边,叫她再退不得,他攥住她的手腕:“你不清楚,那你且来听你自己的感触,若你觉得厌恶,那便是无意,若你会心乱,就……再好好想一想。”
言罢闭了眼,将那覆于面的双手挪开,温热气息慢慢贴近。
被攥着的人慌张欲挣脱,而他偏下定了心,决计不松,非要完成此事。
鼻息渐近,面前人挣脱不得,终是慌了神,瑟瑟开口:“大师哥,是我。”
恍如雷击,他陡然睁眼,看着面前人,猝然后退。
明眸皓齿面如凝脂,虽若不这般细看当真看不出来,但这毕竟是一张男子的脸,还是日日在面前无比熟悉的脸。
眼前人比他更慌张,再度抬胳膊护着脸,这一次不是怕被认出,是怕挨揍:“大师哥我见你认错了人,原本是想逗一逗你,我……”
孟寻解释着,又忽而顿住,眼里的震惊未散,他放下手上前一步:“大师哥,你对师父……”
岳澜回过了神,可他的身子似还云游天外,手脚都发软,浑身再没有半分力气来支撑,他阑珊转身,踉跄往前走。
孟寻紧追在他身边,惊慌地追问:“你喜欢师父?”
他不言语,孟寻不依不饶:“你说话啊,你喜欢她,是不是?”
孟寻快走几步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只能停下脚步,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张了张嘴,木讷地摇头:“没有,没有,你不要乱说,你让开!”
他将面前人推开,继续往前走,如一只在幽深寂夜中寻不到出路的困兽,漫无目的,前路在何方他不知道。
孟寻又追了过来:“哎呀,大师哥你别走啊。”他跟在他的身边,想去拉他,才碰到他的衣摆,那人便惶惶甩开。
这人大概是在气恼他的伪装,亦或是羞耻自己表露的心迹,他想一头扎入无边黑夜中,可孟寻偏偏不让他如愿。
孟寻的震撼不比他少,他就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
“你真的喜欢师父,真的吗,是不是……”
“你回答我啊,你是不是喜欢她,很早以前就喜欢了?”
“大师哥,你说话啊,你真的喜欢师父吗,你喜欢她,就去跟她说啊!”
他的脚步陡然顿住,迷惘地看着眼前人。
孟寻气喘吁吁:“你喜欢她,就跟她说啊,把方才对我说的话,再跟她说一遍啊。”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你说什么,你不觉得……”
“觉得什么?”孟寻甩了甩肩上的发,“觉得你大逆不道,伤风败俗?你想这么多干什么?”他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说呢?”
他的神思缓缓归位,心内有一分安慰,但仍然无措,落寞低头:“我再不敢说出口了。”
勇气总归是会用尽,嘴上说得都好听,可若是那人真的叫他从此远离再也不见,他又将如何释怀自己的余生,往后那些万念俱灰的岁月又该如何捱过?
他的酒已醒了,清醒后的他,仍只有勇气维持现状。
他再次低头向前走,孟寻替他着急起来:“你不说,我去帮你说。”说完快跑向前,将他甩下。
他惊慌了,连忙追赶过去,两人争执推壤,走三步退一步。
没走多久,迎面赫然碰着了一人,纤瘦身段,长发垂肩,这回是真的师父。
孟寻见到她,立即大喊:“师父,大师哥有话要跟你说。”
话音才落,就被身边人一把捂住了嘴。
骆长清狐疑地盯着他二人,又将目光挪到岳澜脸上:“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