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寻便道:“这三年她没怎么提过你,可是你的房间她每一天都打扫,每天都换一束鲜花,哪个季节有什么,就换什么花。”
“这几年有不少公子哥儿上门提亲,她都说自己已心有所属。”
“哦,对了,她好像提过一次你,上回二师哥带走一个纸鸢后,那时候纸鸢这行的势头刚起来,京师是个好市场,二师哥问她要不要把长清斋开在京师,她说他得在潍远县等你回来。”
“不知道你还记得不,以前有一次千鸢会你生病了没去,我们以为你走了,那时候我曾亲眼看过她流泪,她明明是不能忍受你离她而去的,可是,你后来却一走三年。”
他又说:“师父的退婚书拿到了,在你走的当晚。”
“喂,你回我一句啊……”
岳澜轻笑:“你不都说了,这些话本不必再说吗,那你要我回什么?”
“那……那你好歹给个反应啊,这次回去了你会怎么样?”
他轻拉了缰绳,回头缓缓道:“说过的话不必重提,顺其自然吧。”
身后人摇头:“大好时光都被你们这般浪费,有些事情明明需要事在人为。”
他笑了笑,扬尘而去。
一日即还,天刚亮的潍远县,城门初开,六渡街上一片迷蒙,道路两旁的摊贩还没出来,街上比平日里宽阔,赵大娘的包子铺已经开了门,门前笼屉上腾腾地冒着热气,旁边的酒馆在擦拭门头,顾掌柜的书画店还紧闭着门扉。
长清斋每天这个时候也会开一会儿门,清扫清扫厅堂,透一透风,待阳光洒落,大多数商铺开了门,便又要关上,隔了那些热闹。
骆长清刚清扫了最后一缕灰尘,目光掠过面前的三两行人,而后低头关门。
将掩的门扉忽被一人轻轻抵住,她讶异抬头,未曾预料的重逢,那熟悉的面容忽现。
来人衣襟上沾染了一路疾行的尘埃,眉上铺着风霜,眼中的赤诚依然如初。
眉眼如故的少年向她浅浅地笑:“师父,我回来了。”
门外人来人往都成虚幻,千种思绪在她心间,此时只此一人入眼中。
她很想去抚一抚他的脸,也很想去拥住他,可是轻抬的手犹疑须臾,还是悄无声息地落下。
三年之别,谁还知那情是否依旧?
到最后,她只有一句话说出口:“我一直在等你。”
阳光缓缓倾洒,在岳澜周身笼罩粼粼的光,他轻点头:“我知道。”
顿了一下,又道:“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生我再也不会离开。
她笑起来,那街上的人渐渐嘈杂,她终得看到眼前,将他的手臂一拉:“我要关门了,你先进来。”
她有些急切,那人却未留神的一闪,还在说:“不用关……”
她的手上落了空,失去平衡的力量,身体却已经向后而去。
面前人连忙上前一步揽住她,前方无支撑,岳澜环住她反抵在门边的墙,二人方站稳了脚步。
她的背紧贴在墙边,近在咫尺,岳澜将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别怕,不用关。”
她看着他的眼睛,怔了怔,而后,轻轻点头。
从前,他信她,如今,换她来信他,不问缘由,只因为是他。
很快,外面有人路过,发现这未掩的门,这些人重又做起了文章,停在门前议论点点。
她一惊,要动身出去,岳澜将她的肩一按:“交给我。”
“什么?”
他轻拂了拂她额间的发,眉目向她近了一些,双唇轻靠耳畔:“你信我。”
她攥了攥手:“好。”
岳澜浅笑转身,双手推开大门,风入袖中,衣摆轻舞,他踏步而出。
那门前已聚了不少人,有人见不是往常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出来,微怔了须臾。
那个女子惯不会还嘴,他们才谈论的热闹,不知这人又是如何秉性?
看他眉清目秀,眼中无半点凌厉,想必还是个好欺负的。
于是有人站了出来:“长清斋作为此行的败类,竟还敢开门?”
岳澜的目光自他们身上环顾,他们的焦急气愤,落魄与执着,他一一看在眼里。
朝廷随意一个决定,也许只是历史滚滚潮流之中的一粒尘埃,可是在每一个平凡的人头上,都是一座大山,足以给这个人带来毁天灭地的灾难。
可这座山最终没有将他们压倒,他应当感谢他们的坚持,而不能记恨他们的迁怒。
因为他们的坚持,这一行才始终长留。
他向众人深躬叩谢,朗声道:“诸位莫急,长清斋今日必须开门,但我也在此承诺,半年时间,让此行必入高、峰,不期达到当年四派之盛况,但也定会让前些时日的兴起之势不再是昙花一现,如今长清斋关门对各位也无益,不妨给半年时间,且拭目以待。”
众人一时惊住,有人的眼眸泛起微光,有人却不肯相信:“你有什么办法,先说来听听?”
“办法恕不能提前告知,但长清斋初出茅庐,就能夺本县千鸢会魁首,能让博州刺史大人称赞,能名传京师,这已证明长清斋有这个本事。”
他这话是事实,长清斋若没本事,他们其实也断不会闹到这里。
再怎么样的无理取闹,只不过是想要寻找出路罢了。
门后的人百般思量看着他的背影,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或许,他从未真正远离。
那门外众人相视而望,想要妥协,可又有人想起什么:“你是什么人,你能说得上话吗,你和这里的掌柜是什么关系?”
门后的人亦揪紧了心,想听他的回答。
“什么关系?”可岳澜垂眸笑了笑,他也不知道。
早已经不愿意做什么师徒,可是,除此之外,又能是什么呢?
他的沉默让众人再次不安起来:“你到底是谁啊,你说的话算数吗?”
“对啊对啊……”
他们喧嚣着逼问,岳澜却不肯再答。
门后的人终没等到答案。
她疾步而出,护在他的身前:“他的话算数。”
岳澜低眉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柔情,伸手将她轻拉到身后:“往后,我来护你,让我站在你前面。”
她怔了怔,看着他的后背,忽而安心。
那边众人亦是一愣,须臾后,方道:“好,既然连掌柜都出来说话了,那我们姑且相信,半年为期,今日在场之人皆为证。”
末了复又问道:“你这小哥到底是谁啊,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两人对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岳澜回眼,道:“我是……”
“哎呀,这不是岳小哥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他话未说完,忽被打断,循声看去,但见赵大娘刚从人群中挤进来,高声道,“他是骆姑娘的徒弟啊。”
“哦,原来是徒弟啊。”众人恍然大悟,“徒弟说的话算数吗?”
“刚刚骆掌柜不是说算吗,反正现在他们两个都在这儿,半年期,是他们两个共同保证的。”
“对对对,那咱们就等着吧。”
反正二十年余年已等,半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
岳澜的话最终也没说完,都淹没在赵大娘的回应中。
众人散去,长清斋敞开了门,阳光恣意洒落厅堂,岳澜回首,细细看着身后的人。
她也在看着他,未曾说话,那时的心伤,不需问,不需言,故人已归,未来尚好。
听马蹄声落,有人气喘吁吁地行至跟前,一下马就抱怨道:“大师哥你也不等等我,跑那么快干嘛?”
岳澜只好抬手轻搀着他,笑道:“不是我走太快,是你太慢了。”
孟寻靠在他身上大喘气:“行啦,我知道你归心似箭,毕竟这里有你朝思暮想的人……”
他看看两人微变的面容,及时止住了话语。
外人终究只是旁观者,未曾水到渠成,旁人再费心也无用。
孟寻走进厅堂,卸下包袱,围着骆长清转了一圈:“师父,我也走了几个月,我房间里可有鲜花?”
他往楼上走去,岳澜也跟随而去,他的行李也需要放回去。
岳澜推开门,那临窗的灼灼桃花,璀璨如霞,满室清香蔓延入心扉,那些阔别已久的岁月,风尘仆仆的旅程,心间经久不消的冰雪,全都被这一枝桃花消融。
这里,一直都是归处。
外面有人笑:“哈哈,原来我的房间也有花。”
孟寻笑着来到他门外,望了一眼,却又嘟起嘴:“师父他还是偏心,你这枝桃花正艳,我那里都快焉儿了。”
但他很快又释然,吐吐舌头:“好吧,她也该待你不同,这样,至少,没白费了我千里寻你。”
骆长清在楼下,听着上面絮絮叨叨,可是说了什么却听不清,她想一并上去,却又有些无措,明明最熟悉的人,忽然安静下来后,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她只好站在厅堂,闭眼感受了一下久违的阳光。
店里初开的生意并不怎样好,声名的破坏只在一夕,积累却需要漫长时光,好在有些始终相信他们的人,能够不遗余力不问是非的相助。
洗去一路尘埃,重整店中货物,一忙就是一天,待一切收整好,再吃过晚饭,已是夜晚了。
孟寻打着呵欠往楼上走:“路上都没有好好休息,今儿可要早点睡。”
骆长清放下筷子,连忙道:“是,你们都很累了,早点上去休息。”
他身边的人原本未动,听此话,只得挪了挪脚步:“是,是有些累了,那么大家都……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