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地方大,人住的不算多,离开闹市,再一走就是荒山野岭,鲜少有人。
正是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几人推推攘攘走在杂草丛生的土路上,行至一空旷处,有人将何小飞头上黑布一摘,他睁眼看面前人,先一喜:“是你,你是骆掌柜家的,谢谢你把我救出来啊,当了官就是方便,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八壹中文網
须臾后,他话语一顿,后话吞了回去。
那人看他的眼神并不友善,他瑟缩地闭了嘴,又看左右之人,才想起来自己紧缚在前的双手非但没解,还更添了一道枷锁。
他惊愕看着这几人,被那些地痞关一阵子尚还无事,反倒此时觉得丝丝畏惧。
陆陵向他伸出手来:“把信拿来。”
何小飞身上只有一封信,不用想也知道他要的是哪个,纵然不知要这个干嘛,但他是个很容易认怂的人,压住心底那一阵惊惧,他瞄了瞄自己衣领:“在我衣服里揣着呢。”
身边人立即扯开他的衣服,探了一探,将那信件取出,恭敬交到陆陵面前,陆陵伸手指捏着,何小飞又道:“这是王瑾玉写给你师父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成姐弟了,不过我做人是讲诚信的,你看了之后还给我啊,我得把信送到。”
陆陵瞥了他一眼,他一顿,又道:“那要不,你去交给她,正好我省事了……”
那信封沾了油渍,还透着汗味,陆陵提着一角,看着他道:“王瑾玉跟你说了什么?”
他蹙眉:“他舌头都被拔了,还能说什么啊。”
陆陵松了口气。
何小飞想讨个好叫他放人,不问自答继续道:“不过他有个朋友,竟能认得出比划的手势,该说的也都差不多说啦。”
陆陵又紧张起来:“你知道些什么?”
何小飞想了想:“也没什么,就是送信这些事儿,我跟他又不熟,他自然不会跟我说太多。”
陆陵眼中的凌厉微收,料想也是,王瑾玉断断不会跟这个小土匪废话。
可是小土匪自己的废话不少:“他要说的,肯定都在信里面啊,他好不容易找到我,跟他姐姐带封信,那必须把该说的都说完,你……哎,你到底叫啥来着,反正你别把信弄坏了啊,话我都说完了,这信你要是送就你送,要我送就给我,现在可以放了我吧?”
陆陵捏信封的手抖了抖,他往前走几步,俯身冷眼看着何小飞:“所以,信的内容你看了吗?”
“我看什么看啊,我都不……”
“其实,你是什么都知道的,对吧?”
“知道什么?”他满脸疑惑。
陆陵直起身子:“插科打诨装糊涂,你演得不错,王瑾玉因何获罪,是谁拔了他舌,他信里当真没写,你当真不知?”
何小飞恨不得一头撞到地上:“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我当真不知啊……”
可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双目圆瞪惊愕看他:“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陆陵眼睛一眯,向他身后看去,何小飞呢喃话语忽然沉寂,眼睛陡然瞪得老大,身子瞬间僵直。
他愣愣看着前方,双目已失神,待后背的刀被拔出,他才浑然一抖,斜斜栽倒。
倒在地上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了:“我记得你……叫什么了……”
可他再也喊不出这个名字。
陆陵看那血从他身上流出,浸染在土里,他向后退了一步,抬起的手不经意撩了腰间佩戴之物,佩玉腰牌碰到一起去,发出细微叮当的响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分外清晰。
“找个隐蔽处,把人埋了。”他不惊不惧地吩咐,宛若寻常事,而后转身,甩开手中信笺。
他已见了鲜血,这一次,已不再颤抖,也未曾犹疑。
信中言语不多,便是日日做那辛劳苦力,王瑾玉的字迹依旧俊逸,若字如其人,他骨子里,想必还是那个温和恣意的翩翩公子。
他对骆长清道,自己安好无恙,叫她不用担心。
而后道,他并不是她的亲弟弟,小风才是,那五燕独山玉不是他的,玉佩中间镂空的刻字,那个“华”,也不是他的名字,他不曾叫过穆封华或者穆风华,他也没有寻到过真正的家人。
最后他道,自己罪有应得,并无冤屈,不必深究,而既已真相大白,两人本非亲人,往后不必寻,也不必念,更莫要悲。
信至此落笔,再无他话。
陆陵淡然的神色终于无可遏止的变了。
他盯着那最后几行,手上不自禁颤抖,这信中未提过他,未提过他担心的事,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他竟说他自己罪有应得,不必深究?
呵,陆陵笑起来,回头看着地上的血迹,眼中一片刺骨的寒。
他不知何小飞不识字,但即便识字,即便他看了这封信,也倒真有可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若是早点打开信,也许,就会留他一命了。
可没有这个“也许”,时间也不能倒退。
他转过身,深吸了几口气,站在一片空旷中,凉风吹动衣袂,还没亮起的天压在入目可及的四野,他火折子一掏,点亮微弱的光,信纸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而后甩甩手,大步向前走去。
回到客栈,他坐在那帷幕之后饮茶,笑看几人商议着出门寻人,他且在原地等待,到了晚上,就见他们垂头丧气地回来。
吃过晚饭,夜里便又回了客房。
这儿失踪了个无家无口的女骗子,并没多少人留意,有人问起,也被旁人一句“没准到别处去了呗”给打发了。
他没有换房间,自己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再到床上去躺着睡,他坐在桌子前,茶没心情去饮,只听着隔壁的动静。
甚是奇怪,那女人今晚又来了,纵然是师徒,但她不知道避嫌吗?
两人详谈都是些闲话,互问对方可是累了,一说要捏捏肩,一说要按按头,听上去真是祥和。
而后谈到了王瑾玉。
岳澜犹疑问:“要是此来,找不到小师叔,你准备怎么办?”
骆长清面露凄容:“也不能怎么办,若是找不到,只能回去,日子还是要过的,我会好好等着他。”
岳澜点头:“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往后还长。”
想了一想,又道:“之前阿寻听说你在京师寻到弟弟,不止一次的问过,我们是不是找对了人。”
骆长清道:“是,他也问过我,这趟我要出来找人,他还在问。”
“你是怎样答的?”
“那你呢?”
岳澜道:“亲人未必都要血脉相连,是不是真的都没关系,我们师徒几人,原本也是来自各处。”
骆长清欣然一笑,攥着他的手:“澜儿,幸有你知我心,是的,不管他是不是我弟弟,我已把他认作亲人,千山万水我愿意为他来,他若当真犯了错,经年如许我愿意等他回。”微微一顿,她又道,“不管是他,还是你们,包括阿陵。”
岳澜反握着她的手:“但愿都不会让你久等。”
隔壁的人缓缓笑起来,笑意在这幽暗之中狰狞。
他烧掉的信,无论如何不想告诉她的秘密,如今看来,大抵并没有意义。
王瑾玉并未真正做过错事,有一天,他能够坦荡回来。
而他呢,双手沾上的血如何洗去?
他如何能云淡风清的对她一笑,道一声:“我回家了。”
对了,她已说过,他有他乡作故乡,他没有家了。
他暗暗握住拳,心道:“那又怎样呢,也没什么不好。”
骆长清的声音又响起:“你方才提到,我们师徒几人原本也来自各处,我倒是想起了,刘叔曾经有一幅字,虽不大明白其中意,但我们几人,因刘叔走到一起,那副字本应该是十足珍贵的,可惜……”
“可惜怎样?”
“可惜穆家降罪后被一把火烧掉了,幸好我爹拓印了一份,且是缩拓在一方丝帕上,我少时常见刘叔拿着帕子品玩,后来,却没见到了,不知去了哪里,但那字我倒是记得。”
“师父,你说来听听。”
女子的声音还没响起,陆陵的房门忽有人轻扣,他一惊,开门而出,见护卫道:“大人,京师已有人问起您的行踪,还是尽快赶回去吧。”
他回头望了一望:“好,明早就……”
墙那边的声音又起:“隔壁一直住的有人么,怎么从来没听到动静?”
“之前倒是没留意,莫不是进了贼吧……”
陆陵又思量须臾,转念道:“现在就走。”
他不再回头,随护卫走了出去,脚步声在回廊响起,空寂的回荡,那房间里说话的人抬头瞥了眼门前走过的模糊身影,话语微顿,却未觉异样,复又低头,道:“那时我爹与刘叔都还年少,在师祖那儿学手艺,那字是我爹抚琴时刘叔所题。”
骆长清笑了笑,继续道:
“山岳江水惊澜生,布衣人家自悟;海陆天下丘陵起,妄言苍生无处;一梦拂事道寻常,愿留后人一顾;此曲叹人间,痴话已落,天长清,世分明。”
岳澜思量须臾,道:“布衣人家自悟,说的没错。”而后微叹,“义父似乎有些无奈,天可长清,世未必需分明,是非,自有人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