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从枫叶林走出来。
孟寻这个模样,他自己稀奇地紧,这世上能有几个男子像他一样,有机会变成姑娘活几天?
他正事办完……确切说是被拆穿,这时得了空,便扭捏造作起来,迈着小碎步,兰花指挽着发丝,娇嗔地与身边人说话。
身边人知道了真相,再瞧他就直接过滤掉师父的脸,只看他是本人,任他怎样“婀娜多姿”也提不起兴趣,甚至还几次三番想打他。
孟寻瞧他嫌弃之色,叹道:“原来你只喜欢师父的性子啊,对她模样没感觉的吗,真是白瞎了师父这么如花似玉的……”
他翻了个白眼:“美人在骨不在皮。”
“切,我才不觉得……”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次媒也没成。”
“你……”孟寻瞪着他师父那水灵灵的眼,冲他张牙舞爪,“你别提我痛处!”
“偏要提,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动心,多半是因为性格,觉得你有趣也好,与众不同也好,这些都可以是缘由,可绝对不仅仅是为外表,你平日里与那些姑娘相谈,他们问你为何喜欢他们,你只会说‘因为你漂亮’,他们不生气才怪。”
“喂,都说了是痛处,你还要提!”孟寻气愤了,抬起胳膊就要打人。
岳澜抬手抵挡,闹得烦了,他几乎忘记了这人还顶着师父的脸。
他们推推攘攘,前面恰好有两人挎着篮子徐徐走来,是赵大娘和她女儿。
彼时孟寻正死死环抱着他的腰,张嘴对着他垂落的左臂就是一口,下嘴之狠丝毫不含糊,他倒吸一口凉气,右手勾着孟寻的脖颈限制他的动作。
那母女二人见状,当即惊愕大喊了几声。
这边发现有人,才松开来,都面红耳赤。
赵大娘愣愣地道:“岳小哥我看你平时那么老实,不想原来是这样的人,你连你师父都敢打了,刚才是干什么,是不是想扭断她的脖子,要不是我们碰见,你师父大概已经没命了!”
岳澜纳闷,上前几步想要解释,而赵姑娘胆战心惊,将母亲往后一拉:“小心他灭口。”
赵大娘眼中闪过慌乱,母女二人连连后退。
岳澜再走一步,他们索性转身跑了起来。
一面跑,听赵大娘还一面说:“幸好幸好,那时候险些要你嫁给他,不行,咱们得赶紧报官。”
年轻姑娘挥了一把汗:“娘,咱们还是就当没看见吧,别惹事……”
这两人眨眼就跑远了,岳澜无奈地回过头来:“得,叫人以为我要欺师灭祖了。”他抚着手臂上的印痕,没好气道,“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嘛?”
孟寻挑眉:“哼,谁叫你揭我伤疤。”他往那牙印上一瞥,又促狭道,“这也算是师父留给你的啊,多有意义啊。”
毫无意外,他收获了一个白眼。
两人不再打了,很快回到长清斋,从后门往厅堂走,一进去,赫然见到陈升鸿坐在桌边喝茶。
自不是陈升鸿,而是顾掌柜,顾掌柜放下茶盏,向两人笑道:“你们回来啦,我借用一下你们的地儿,看看隔壁的生意。”
两人疑惑:这话是怎么连到一起去的?
顾掌柜解释:“隔壁他们俩在守着,我其实是不大放心的,隔行如隔山么,所以……你们懂得,又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去监督……”
孟寻迅速转着脑子,思来想去理出些头绪来:隔壁有两个人,顾掌柜和谁呢,能够让陈升鸿挂心着过来的,莫非是鸿渊坊的人,不是说隔行如隔山么,是不是顾掌柜从鸿渊坊借了人来?
既然外借他人,是不准备再教他了吗?
那他可以自由了?
他瞬间觉得轻松,拍手向身边人笑道:“这样好,我寻思着必须得替小风担起对顾掌柜的责任,要不然他泉下有知也会难过,眼下看来,倒是不需要我了,以后我就……”
话还没落,忽听“咣当”一声,那桌上的茶盏陡然落地。
桌前的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你说什么,什么泉下有知?”
孟寻见说漏了嘴,收不回,而对这人讲,想来也无碍,便低声实话说了:“陈大掌柜我偷偷跟你讲,顾掌柜家的小风,没了,我们怕他受不了,没敢告诉他,你……你也别跟他说啊,我们等个合适的时机再讲,切记啊。”
他的脚步踉跄了下,仓皇地点了一下头,慢慢挪回到桌前,重新坐下,想再倒一杯茶喝,可是手上不稳,又摔落了几个杯子,那壶中水洒了一桌子。
岳澜替他斟了茶,轻声道:“陈大掌柜想必也难以接受。”
只是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能够将旁人的伤心感同身受,这足以说明他是热心之人。
他继续道:“可我们到底是旁观者,这事情最难过的是顾掌柜,我们实在不忍心,还请您暂时莫要告诉他。”
“陈升鸿”的眼中陡失光彩,他怔怔向着这两个人看,看了好半天,还是一片恍惚。
外头的云层逐渐挡了日光,厅堂内慢慢昏暗了下来,他就这样背对着大门,茶水放温,又变凉。
许久后云开见日,斑驳的影再现,他终于又看清了眼前的景。
看那两人伫立在桌边,面面相觑。
“骆长清”时不时拿胳膊肘捅一捅身边的人,还不断使眼色,大概是想叫岳澜开口问问话,而岳澜一直没动,他急不过,朝他横眉怒目,吹胡子瞪眼。
顾掌柜苦笑了一下。
这“骆长清”,应该不是她本人吧。
当时陈霍的药被打碎,屋内有四个人,他说不好骆长清私下里是怎样的形态,但自认为还算了解孟寻。
他看破不说破,缓缓道:“没事。”
“您真的还好吗?”岳澜这才开口。
“我当然好……你们想多了,顾掌柜他也没事的。”他摸了摸被茶水浸透的袖子,“他不是小孩,活了这么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会难过,但不会接受不了,更不会要死要活,你们放心。”
他站起身往外走:“比起生死相别,我想他更痛心的,是小风去京师的这几年,大概过得并不好,这孩子……注定苦命,一辈子没福气。”
孟寻怔了一下,追上来道:“你猜得没错,但这个更不能说,陈大掌柜算我求你了。”
他静静看着两人,见他们神情同样黯然。
孟寻又道:“即便哪一天将这事告诉顾掌柜了,这期间小风的真实经历我们也不打算说,二师哥已经编造了一个美好的梦,这个梦可以继续,我们的小风,他有一个雅致的茶馆,他每日悠闲坐着,看人来人往,嗑着瓜子听四海内外的奇趣传闻,他这些年过得安逸自在,唯一可惜的是寿命不长,但,走得虽是意外,却也安安稳稳没遭罪,只要我们大家都这样说,顾掌柜不信也会信。”
这话已然说漏了嘴,他仍不点明,只道:“你们的好意,他会明白的,斯人已逝,苦难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他不会作茧自缚,会更用心的活着,替小风多看一看这世间的风景。”
他告了辞,再往外走,脚下如拴了重石,步履走得缓慢,还与几个人撞上了,浑浑噩噩不知道道歉,也忘记了骂人,反倒是那被撞的人见他一脸呆滞,关切地问了几句。
他没回答,继续往前走,那人在身后好心提醒他走反了方向。
那不是去陈家巷的路,陈升鸿名气不小,街上的人几乎都认识他。
行人见叫他不回应,便也作罢,冲他最后一声喊:“不理我算了,白瞎了我方才的好心。”
声音在耳边散去,他才回神。
是,小风已经走了,再不能叫身边人的关心都白费。
长清斋那几人能够对他如此用心,他不该辜负,他们不想让他知道,那就“不知道”吧。
他对着阳光,咧嘴挤出个笑意来。
而后掉转头,从六渡街仓皇跑过,迅速回到了鸿渊坊。
因他初时的吩咐,鸿渊坊已请来了不少零散艺人们,可是那模板原先就只有各派正支传承,这些人手上没有,不好擅自出主意。
他们商议了几番,有人道:“记得以前遇到制作方面解决不了的难题,四派正支是责无旁贷要参与相商的,我们不如去请岳公子给四派发个号令,叫他们都过来吧,反正如今大家都在潍远县,也方便。”
他心说这可不能叫真正的陈升鸿过来,捋着下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呢,杨派首先是不用叫了,等个一二十年再说吧,唐派……唐善春那老家伙太难伺候,你瞧他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连他儿子都不愿意在跟前呆,这人多失败啊,而且他这么多年都在研究字画,纸鸢这个东西没什么长进,听我的,不用找他,来了也没用。”
众人听这话,怔怔看着他,一时没反应。
唐善春是四派正支传人里最年长的,长者为尊,门派规矩在那儿,他们这儿可没一个人敢叫一声“老家伙”。
陈大掌柜早上骂自己,这会儿又骂别人,这鸿渊坊还没开,倒是脾气见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