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岳澜朗声道:“各位请再听晚辈一言。”
骆长清一怔,惊喜看他,正巧他也看过来,对着她轻轻颔首,眼神似说:“你放心。”
她重重点头。
每次听到这三个字,她都会心安。
她知道他一定与她想到了一处。
众人议论声止,疑惑看他:“你的意思是,还有问题?”
今日来的最多的陈派艺人,多少有些不悦,都说了模板是他陈派先人心血,一个两个毛病也就接受了,怎么还要来?
既然问题这么多,本派没看出来,还劳你穆派才找得出,那也太有损颜面了。
他们嘀嘀咕咕,这话被抱怨出来,也有人耐心劝着:“不是说了四派是一家,不分首尾不再较量了么,这也是为陈派好,就别计较颜面的事儿了。”
那抱怨之人故意抬高了声音道:“那也得他们找出的问题当真有道理才是,别平白无故乱挑毛病。”
岳澜道:“这个问题,其实不在模板画面本身,而是在其制作明细上。”
“模板若是没问题,制作又怎会出毛病?”
“别急,诸位且看。”岳澜垂眸对着那一张画卷,“陈派对用材也有规定,这模板上,细部骨架标注使用水竹,中间骨架用桂竹。”
众人不解:“是啊,水竹偏薄,质地坚韧,用在细部再适合不过,你们穆派不也经常这样用吗,而那桂竹篾性好,作为当中骨架不易损坏,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岳澜道,“水竹没问题,但桂竹太过于坚硬,适合较大型纸鸢,陈派纸鸢通常都不算大,而且是硬翅,轮廓有支撑,其实不必太注重中心骨架的篾性,倒不如换成毛竹,强而韧,相对硬翅来说更契合。”
众人半信半疑,沉默良久,有人围着那些画卷又斟酌了几番。
顾掌柜道:“据我所知,其实陈派以前是用过毛竹的,但这些年陈……我是说我自己,一直用桂竹,带得一群人都改了。”
有人听这话点头:“是,陈大掌柜你当初说桂竹与毛竹效果相同,这桂竹又相对便宜些。”
那时候这行只剩下陈派,他们唯陈升鸿马首是瞻,他如何操作,大多数人会效仿,以至于当中新入此行的,都以为这里必须要用桂竹。
岳澜这话本就说得在理,加之看到“陈升鸿”亲口承认毛竹最好,他们便也收起了不悦,转而叹道:“岳公子,你实在让我们佩服,看来你跟着你师父,是极其刻苦学艺的。”
说到学徒,顺道也埋汰了另一位:“那个孟公子啊,你得跟你大师哥学学啊,人生漫长,一日不可荒废啊。”
骆长清哭笑不得,掩着面,不由看向岳澜。
岳澜回到她身边,一扬眉:“我说的可是你想的?”
她满意点头:“嗯,一个不差。”
“那可有奖励?”
“我若现在拥着你,你敢接吗?”
岳澜无奈道:“我倒是没意见,但你只有‘一半’在这里,不怕亏了吗?”
她的笑意一敛:“你能耐了,敢跟我斗嘴?”
对方连忙做了求饶的手势,她心内一笑,面上仍做愠怒状。
而那边众人看她只与身边人说话,也不好意思继续埋汰了,他们转向顾掌柜,又问:“陈大掌柜您为何要改用桂竹啊?”
顾掌柜脱口而出:“他如何想的,我怎么知道?”
说罢沉默,又很快掩饰道:“也许……是为了照顾杨家的生意吧,你们都知道,杨家以前的竹材店铺,最多卖的就是桂竹。”
“哦。”众人恍然大悟,“是的,四派一体,咱们往后也都要齐心,彼此照应,共同前进啊。”
顾掌柜轻吁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露馅。
这反应叫岳澜隐约觉察出些异样来,他犹疑了会儿,但身边人又拉着他说话,他的注意力一转移,慢慢忘记了这疑虑。
顾掌柜不知,他这随口一编,还真说准了,杨连祁那时被杨连喜母子霸占着家业,陈升鸿也只能在生意上给他们家奉献一些,好叫杨连祁别缺衣少食。不过,其实那对母子倒没克扣杨连祁的用度,只是不大管他的身体,陈升鸿也是后来才知道,要不然,早就该请二大爷去了。
此时陈升鸿在春风顾揉着眼皮,心神十分不宁,他老觉得自己的鸿渊坊好像有些事情。
但说好了替人守店,他讲诚信,不能回。
他预感得没错,鸿渊坊里一众人,加上工人学徒,正忙得不亦乐乎,改模板的改模板,打扫的打扫,来来往往,为门店开张做足了准备。
人多速度也快,不出三天就已经准备齐全,本可以开门,然而顾掌柜在此时意识到自己“越俎代庖”了,说到底,他们再怎样帮忙,这都还是陈升鸿自己的事情,要是那人就铁了心不想再开,他这些举措无疑在给人添乱。
他只好对众人道:“这几天没有好日子,再等等。”
而今晚,他们还有些别的事情。
杨家添子,喜帖先发了这另外三派,按风俗天黑时方能过来,他们也约好了一并前来。
沈芊芊是杨家唯一主人,必得在正厅迎客,她的面前搭了个帘子,看这些人雾蒙蒙的。
风吹帘幕,她皱了好几次眉,不断地想:“家里婆子总说,刚生了孩子脑子会变笨,我先前不信,现在是完全信了。”
要不然,怎么眼里看到的这些人都跟平时不一样了呢?
她只道是自己的问题,看骆长清从进来后就没闲下,先跟梅秋聊了会儿,被她徒弟揪着衣服拉到椅边坐下,坐下也不老实,瘫在椅背上抖着腿,那孟寻瞪了她好几次,她收敛片刻,很快就又忘记了。
但是,孟寻三番五次对他师父瞪眼拍胳膊,也不大对劲。
还有陈升鸿,怎么突然自带瓷杯了,两手捧着杯子,缩着脑袋,都还没入秋,他脖颈上已围了条绒线领巾,才三十几岁已俨然一副老人家的姿态了,对了,那瓷杯还怪眼熟。
而旁边顾掌柜始终绷着脸,见谁都像是欠他钱的模样。
放眼望过来,就岳澜比较正常了,因为他正常,在这一圈人里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沈芊芊本来心情挺好,但眼下严重怀疑自己生孩子生傻了,着急请大夫,没久留他们,众人寒暄一会儿,送了贺礼,便纷纷告辞了。
因见沈芊芊起疑,往回走的路上,顾掌柜单拉了陈升鸿商议,他觉得两人还是尽量别出门毁彼此形象,要是真有事,就找人帮忙跑跑腿吧。
陈升鸿有意见:“你赖在我陈家,下人多,想找跑腿的很容易,但春风顾是半个人也没有,我找谁去啊?”
顾掌柜一愣,不说他还没发觉,原来自己一个人已经生活那么久了。
离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还得继续一个人生活下去。
他顿了一会儿,想说那你去隔壁找岳小哥,他会帮忙的,但又想到岳澜和孟寻还不知他们这情况。
今晚在杨家汇聚,大家都心不在焉,不知情的人,没察觉出他人的异样。
他不能告诉他们,不忍心让他们发现他其实已知晓了小风的事情。
他思量须臾,道:“那……你就别出去,我那店子,你要不想开,就不开算了。”
互相告别,他还特地暗暗提醒了骆长清也别说,骆长清向来不爱说人闲话,不用他提醒,自也会守口如瓶。
她也不打算出门,且得看住孟寻,出去与人洽谈或者采买物资等事宜都劳了岳澜一人包揽。
他们算是够小心,几乎没人看得出异常,而且,之前陈升鸿说对了,大家在乐此不彼地讨论县令大人怎么突然性情大变,没工夫注意他们。
她坐在厅堂里,就能听见外面的议论。
有人说:“李大人这几天怎么不出来了炫耀了?”
另一人回应:“之前我没看到,您给讲一讲,他炫耀什么啊?”
“他与那女匪感情突然甚好,手拉手,摸着脸,说着些肉麻的话,这些事情在家不能做么,非要走到街上来,不是炫耀是什么?”
旁人顿了下:“诚然如此,人家是夫妇,倒也无所谓。”
“山匪如何能嫁官啊?”
“怎么还是这个问题,李大人母亲仙逝后,大家不是已经道歉了么,不是说能够接受了吗?”
“哼,一个山匪嫁到为官者也就罢了,可还能得百般疼爱,凭什么?我们这些良家姑娘,要么熟读《女戒》,要么精通女红,不曾打家劫舍,不曾在那么多男人面前抛头露面,到最后多数还是嫁得庸人,又为什么?”
旁人无言以对。
厅堂内的人亦无奈,轻轻吹了下杯中的浮叶。
她不再听那些话,坐在柜后,抬头看顾客进进出出,都率先冲着孟寻走去,问东问西,直把孟寻问得焦头烂额,待客人走后,孟寻苦笑着冲她道:“我可算知晓你们平日不易,往后会多多为你们分担。”
就是不知道顾掌柜那边到底还要不要他过去学字画。
顾掌柜在陈家日子过得不错,除了那挥之不去又无法溢于言表的难受,但他不是小孩,他还得照顾好自己,这几日吃得好,睡得也还行。
想来,陈升鸿那边应该也不错吧。
但陈升鸿并不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