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释一怔,看着少女澄澈如水的一双眼眸,只觉心中起伏,又不禁诧异,久久没有说话。
两人便这样各自沉默着,仿佛穿透彼此的目光,都有各自寻求的东西。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是晚唐顾夐的《诉衷情》,其用情之深,无奈之悲,令人读之动容。前尘贺南风常见凌释在书房写字,却不知在写些什么,直到对方病重时,才看到那一沓一沓的宣纸上,都抄满了这首词。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他对她静默的一往情深,她从来不曾知晓,直到最后才明白,这辜负也有多深。
阿释,她的阿释,今生还是少年,就站在她的眼前,叫她能如何不开心,不伤心,不用尽一切力气去爱他?
少女眼中忽然有些晶莹,看得凌释微微蹙眉,心中莫名升起淡淡怜惜,想要安慰,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抬了抬手,又慢慢放下。
他不知她是谁,但又从第一眼起就觉得那样似曾相识,那样熟悉,看她含泪,便想将她拥入怀里,温柔道一声:“没事,没事。”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毕竟不是宋涟,可以随意对一个女子亲近。而贺南风也无法再一步靠近,因为怕吓到她的阿释,也因为,自己之后还有打算,不能此时停留太久。
于是她又很快恢复如常,向凌释笑了笑,转身面对众人微微福礼:“诸位公子,寒枝本是出门游船的,如今已耽误太久,不得不先告辞了。”
众人正觉在兴头处,不少开口笑留,少女淡淡含笑并不回答,看了眼国公世子,宋涟自然点头,她便又是一礼,继而径自转身离去。
行到楼梯处时,又静默回头,向窗边的凌释温柔一笑,方提起裙摆随小厮下船。
众人靠窗看去,就见少女迎上等候的红衣丫鬟,丫鬟似乎有些焦灼,但看小姐好好回来才略微松了口气,随即主仆一同走远,很快消失在河岸残雪枯柳之间。
一个乐妓才貌出众却不求金银,仿佛上船就会给宋世子一句偈语,给凌世子一颗真心般。这样脱尘绝俗的少女,难道真是姑射山神不成?
少年公子们纷纷猜测,都望着水天之际,暗自轻轻叹气。
而之后也有不少回头打听的,却得知这玉渊上下从未有过名叫寒枝的乐妓,连当日小船的艄公,也只知那主仆用了大锭银子租下半日而已,甚至与预计的离去时辰分毫不差,除此之外一无所晓,使对方显得更加神秘。
于是紫衣少女的出现,仿佛公子们冬至雅集时一齐喝醉的梦幻迷离,仅仅相遇时偶尔谈起,也无人知晓她到底赠了宋涟什么偈语,又为何对凌世子那般深情。
一晃不几日便到年关。
后人书上所见,都写着和光二十三年连降数场大雪,仿佛上天向臣民预示着祥瑞一般,除了路边野猫野狗无人看管,挨饿受冻死的不少外,大燕举国上下都沉浸在来年丰收的憧憬里。
贺家今岁年夜过得有些寥落,大抵老夫人病重不能现身,安姨娘又独自在佛堂祈福,于是二房诸事都交给绾姨娘安排,虽然没有大的差错罢,也不算十分出彩。等大房众人过门团圆时,贺雪岚便多番到处瞧着不惯。
她自然是瞧不惯的,毕竟二房才是侯府,毕竟侯府家宴由一个姨娘主持,也轮不到她的母亲郑氏。贺南风同二姐贺凝雪相视一笑,对她的话不理不睬。
自老夫人所谓病重,安姨娘又莫名去了佛堂后,绾云母女隐约觉得风向变化,于是贺凝雪去疏影阁的次数明显多了不少,现在同贺南风几乎算是无话不谈的姊妹,在后者有意无意的指点下,对大房贺雪岚等人防备得紧,堂姐妹间闹了不少矛盾,连带贺佟与贺传兄弟之间,都疏远了许多。
这正是贺南风要的效果,虽然还远远不够,就如柳清灵般,她怎么可能弃之不理便算放过?只如今还有其他打算要紧,对方又还没成气候,所以并不着急处理罢了。
年前冬至后,兆京多了两件小事。一是南陌坊街口新开一家一姜氏医馆,师徒都是外地人,但医术出奇地好,据说传承自远古神农氏族,于是很快便有名声传开;另一件是,明明大学兆丰年,却有人到处请了樵夫伐薪烧炭,好似准备着末世避劫般,一月下来存了上以万计的碳柴。
那医馆是贺南风用母亲的嫁妆钱资助所开,那碳柴也是贺南风用母亲的嫁妆钱叫韩澈所收,都堆在医馆后院的大仓里。对于第一件事红笺只是好奇,曾在医馆后院询问贺南风道:
“小姐既早打算替姜先生师徒资办医馆,他自然欠了你的情要偿还,何必还费心拜师?”而且看着,姜氏入门考核怪难的。
贺南风淡淡一笑,道:“你说得对,我其实不需那般精通医术,也不必非要拜师。”
“那小姐这是为何呢?”
姜氏入门考核怪诞得很,不考医书典籍,不考药理医术,考什么救世仁心,要贺南风要么自己开造,要么从现今民生万物里,找出一样改良,使其于生民更加有益。她堂堂文候嫡女,哪会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偏贺南风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与姜老头约定在来年。
贺南风一面将晾晒的首乌翻过面来,一面回答,并不曾注意拐角处的少年身影:
“我拜入师门,不过是为了叫姜老放下多余防备,坦然接受我对他师徒二人的照顾。”
前尘时韩澈讲过不少自己师父的事,她虽与对方并无交集,却知晓那是个极其高傲甚至有几分顽固的人,故而选择如此,好叫对方以为自己所谋真是师门医术。
梁后的少年不由一怔。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且无所求的时候,还有照拂对方是否能毫无负担地接受。难不成,真因自己师徒出现在她梦里?
至于为何要照顾,贺南风却没再细说,只留红笺听得云里雾里。尔后提及伐薪烧炭之事,则更是不解了。
毕竟这样低贱之物,就算将兆京四处群山都伐光烧炭,再行转外也赚不到百两纹银,她实在不明白贺南风这样耗费才力人力,到底意欲何为。
对此,贺南风也并没有解释。因为如今解释,旁人未必会信,何况前尘种种还是不要叫人怀疑的好。于是只道自己另有打算,嘱咐红笺时常来医馆,确认后院碳火干燥。
便这般小打小闹又大体风平浪静地度过年关,很快就到初三这日,满朝四品及以上的官家夫人小姐,都要入宫觐见皇后,贺南风姊妹自然也在其中,叫大房贺雪岚几个恨恨咬牙。
贺南风梳着少女娇俏又不失温婉的垂鬟髻,穿了条浅黄色梅花绣边的触地罗裙,上身是一色内衫搭配一件月白色褙子,再外罩一件红梅色的软毛织锦斗篷,一双明眸清灵如水,似盛开于覆雪园林中的一枝春华。连领路宫女一面笑着带路,都一面禁不住想,这贺家小姐虽自幼丧母,却出落得这般美丽端庄,叫兆京贵女作比都黯然失色。
少女似察觉对方所想,侧头微微一个笑容,叫宫女微怔之后,便不由红了脸,忙抬手道:“这就到了,三位小姐请入园。”
贺家小姐来得不早不晚,梅花林边的亭子里里外外已站了不少官家妻女,正相互引见问候,其中不乏贺南风从前相识,便也笑吟吟寒暄着。
贺凝雪便想,从前虽然嫉妒三妹嫡女身份,却不得不承认的是,贺南风真天生便有大家风范,才十来岁便举止进退尤其得体,与其他夫人小姐说话时,也不会忽略了两个庶姐,再尤其那端庄温柔的浅浅笑容,叫人不会看书丝毫矫揉造作,令观者无不舒心。
仿佛站在对方身边,自己也优雅知礼了许多。若是再大个两岁,只怕在场夫人们都不及回家便要预备求亲的事。
这厢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忽听背后有人呼唤,贺南风回头,就再次看到满脸笑容的柳清灵快步而来。
她一身粉红衣裙眉宇娇艳,从积雪覆盖的山石奔来时,贺南风莫名就想起家中后院的山茶花,真真与同龄人比,要先就早开了。
“南风——”柳清灵含笑靠近,又似往日般在肩头轻轻一捶,带了几分委屈道,“你怎说好的冬至出游,后来却再不理我?害人家白白等了半个月。”
贺佟将她拒之门外的理由,她父亲柳钊不可能没向她讲,如今却装作丝毫不知,只怨贺南风未讲信用。
贺南风淡淡一笑,比掠过的微风还要清和,答道:“怎么会,我送信与你了,你没有回。”
柳清灵便以为大概信件也被贺佟拦下,所以贺南风其实并不知原委,于是敷衍道:“那也许是门房看漏了,我并没有收到。”
“啊?难怪。”
“你怎么不来家里叫我呢?”
让我叫你,再让你父亲知晓你重新得了侯府嫡女的亲近么?贺南风并未忽略对方强颜欢笑中的淡淡愁闷,心里正算满意,怎会如她所愿?于是又是一笑,滴水不漏道:“我倒是想去,不过你也知道我兄长从书院回来,许久不见了,也得多陪陪他。”
柳清灵闻言嗤之以鼻:“你们都这样大了,还耍在一处呢。”
红笺便不禁蹙眉,柳小姐这话旁人若是听见,还以为文敬候府不懂男女大防呢。果然此言一出,周遭几个夫人小姐便都看了过来。
贺南风却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依旧含笑,缓缓道:“不是长兄如父么,我们姊妹的兄长是如父又如母。哪像灵儿兄长那般自在呢。”
文敬候府主母早亡却一直不曾续弦,是满朝皆知的,文敬候贺佟正因为此,从前才极其受到太后喜爱,皇帝也都多出几分尊敬来。而贺南风说的姊妹,既说明贺家嫡庶和睦,又点出不是自己一人与兄长相处。再提及柳家公子,柳清灵脸上便是一番绯红。
话说这柳家大公子柳岩瑞也是兆京有名的一朵红尘奇葩,自小仗着母亲偏爱肆意妄为,不到十三岁就有了两三房暖床丫头,自家丫鬟还要处理,偏又流连青楼居然叫妓子有了身孕,一众青楼鸨母龟公闹到府门口来,最终只得将妓子娶为妾室才算作罢。柳岩瑞倒是欢欢喜喜,侍郎柳钊差点气成“死郎”,连骂三声“不肖子”后险些就不省人事。
这件事也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的,柳清灵都因兄长牵连好几月不出家门,而那未娶妻先有妾的柳大公子也因此无人肯嫁,叫柳夫人这才开始着急起来,几次不自量力的闭门羹后,也成了满京笑话……
贺南风这话是说,我家兄长自幼照拂姊妹勤勤恳恳,比不得你的哥哥那般妾室成群自由自在,至于谁家教养更好,不是一目了然么。语中嘲讽连贺凝雪都忍不住微微地笑,又怕被柳清灵看出,便假意咳嗽用袖子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