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愕然,不由暗想,难道李家小姐也看过那本游志?
李昭玉自然看过那本游志,准确地说,那本游志本就是从李昭玉手中流出的。后来她嫁去南陈为太子妃,大抵是李家下人收拾时当做废书卖了,前世的贺南风才在街边偶然读到,里头空白处还有李昭玉随手抄的的小记。
其中出现得多的,一是“藻茆菱芡,芙蓉含华”,这两句本出自汉朝张衡的《南都赋》,其中含华两字,也是李昭玉及笄时自取的小字。另一句,“至亲隔天涯,黄昏对菊花”,是李昭玉在兄长被俘期时所写,虽然流传是在几年后了,但便可依此判断,她不知何处得到并阅读这本游志的时间,应当在只身北上之前的秋天,也就是而今的去年秋天。
书里关于这种舞蹈的记载和图形暗淡之处,还是对方重新勾勒补齐的,可见她对该舞也颇感兴趣。所以贺南风才敢大胆提出共舞,因为完全有把握在。
而李昭玉之所以一脸惊异,无非看出她胸有成竹,加上先前关于北上的关怀,难免更多疑虑。贺南风为打消这个想法,特意低声似叮嘱又似鼓励向对方道:
“昭玉姐姐不必担心,此舞简单易学,姐姐必定一点就通。”
又接着趁换衣裳时果真仔细教了几句,便见李昭玉脸上的怀疑确实淡下不少,大抵以为对方也得了同样的书,便等不及卖弄,殊不知不敢在庆元面前自夸擅弹,却在她这里班门弄斧。
贺南风也不点破,一路含着淡淡笑意,等回来时,众人便见两人选了一黑一红两件束腰紧身的百褶宫裙,李昭玉依旧多处为男子打扮,头顶玉冠,长发一道如坠,露出挺拔背身与修长脖颈,窈窕身段外尽显潇洒林下之风;贺南风则玉簪梅钗发垂如幕,小巧精致的五官微微描摹,眉心一朵绯色半莲华,浑身上下无处不充满了温柔缱绻。
如此迥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却又在一同前来时,显得那般和谐美丽,甚至叫在场女子都不禁动容,原来李家小姐容貌这样好,更不曾想贺家小姐小小年纪,便有这样仿佛天成的独特气韵。
见礼过后,乐声开始。
庆元公主依旧弹筝,韵律轻快活泼,再有宫女一旁摇鼓,增加节奏轻重。李昭玉长身玉立向贺南风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果然,跟图画上一模一样。
贺南风微微一笑,跟随节奏踩着轻盈步伐向对方靠近,一红一黑两束交融,在鸣筝与鼓点中旋转、翩飞,时急时缓,时近时远,看得四周众人眼花缭乱。
果不愧是海外之舞。
两人身形窈窕,裙裾飞扬,轻盈的步伐随着节奏交织,眼角眉梢都展现着豆蔻年华的独有美丽,既有洛神凌波的惊鸿之美,又有霓裳羽衣的馥郁之情。仿佛天外飞仙般,这样一种舞蹈,这样一双玉人的演绎,将优雅与情趣,活泼与寂静,高贵与空灵,全都完美融在了一起一伏,一颦一笑里……
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
油额芙蓉帐,香尘玳瑁筵。绣旗随影合,金阵似波旋。
众人屏气凝神,全然沉寂在这一曲飞仙之舞中。再无人记得李家是武,贺家属文,只各自不由心底感叹,从来不知女子同台做舞,能同时将清冷舒朗与温柔缱绻展现得淋漓尽致。而放眼大燕贵女万千,只怕也唯有李昭玉同贺南风两人,本就是两头极致,却又能这样契合仿佛并蒂莲花,生来如此。
两个澄澈美丽,又各有千秋的少女,在舞动中因为相互默契的感知,露出了浅浅笑意。也只有她们知晓,这舞曲在海外名叫“心期”,作舞的本是一男一女,那里高门贵族用起舞为交际,来相互试探心迹与表达爱意。
而在今日这样献舞之中,她们不分男女,也并没有其他目的,却都在曼妙的乐声舞动,与这样近的距离交汇里,感受到对方无与伦比的美丽。
李昭玉真美如高山冰雪般脱尘绝世,难怪前尘时南陈两个皇子都对她一心一意,这样的女子就如凤凰来仪,天生不可与尘世庸脂俗粉做比。
贺南风想,暗自叹了口气,决心一定要与她交好。这曲心期便是她示好的开局,毕竟这样一曲舞后,旁人也会知道她李家小姐并不像传言一样只会习武,孤僻粗鲁。
而李昭玉也在微微惊讶于贺南风的博文广知后,再次惊讶于她仿佛骨子里便流淌温婉大家之气。
毕竟那本海外游志,是她两年前随父兄东征夷人时,在一个遇难的船商货物中偶然所得,全书手写而成,所以她本以为世间仅此一本,不想贺南风居然也读过,而且也对这海外之舞同样感兴趣而有研习。可见文敬候府嫡女博览群书,果真名不虚传。
她之前虽早耳闻,却从不曾仔细打量对方,如今看去,十来岁的小娘子五官清澈又美丽,一双水玉般莹润的眸子仿佛山谷中潺潺细泉,你凝望其中时,心里便被南风般的温柔和煦所填满,但如果仔细体味,却又知道这山泉温软,然心中自有天地,休想任何外力能决定她的流转……
如此仿佛温柔和聪慧与生俱来,如此美丽缱绻却胸有沟壑的女子,怎会与那些个庸脂俗粉杂然而立?就像那个她从来交好的柳家小姐,一看便是满腹心机、汲汲营营的小人,她怎会与她要好?
李昭玉不禁想,颇有几分惋惜地暗暗摇头。
好在贺南风并不知晓对方心底叹息,依旧带着温柔笑意,脚尖轻踮,仿佛一朵离叶伸展的芙蓉,又好似微风吹洒的合欢,于李昭玉伸手之处翩飞旋转,在两人仿佛花叶隔水、银汉相望时,乐声也渐渐落下。
筝鼓余音徘徊,少女眼眸言情,身姿窈窕轻盈。真若流风之回雪,美要眇兮宜修。舞曲戛然而止,而意韵却是无穷。
“好!”
就在众人还正回味之时,身后忽然穿出这样一句男音,将满座贵女命妇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时,便纷纷起身作礼:
“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妇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身龙纹的燕帝凌祁华服未褪,便是黄袍威仪,也难以掩盖年多年辛劳的沧桑眉宇和微微佝偻的背脊。
“平身。”他抬手道,心情似乎不错。一面走向迎接自己的皇后宋氏,一面目光依旧停留在场中两人身上,连近来最宠的贵人,都不曾多看一眼。
宋皇后待对方坐下,方才落座笑问:“皇上怎么来了。”
“朕下朝早,想起你们今日春宴,便过来看看。”说着又笑了笑道,“得亏朕来了,不然如何得见这样精彩的舞曲。”
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夸赞,让在场众人从先前惊艳中回过神来,便不由生出几分妒忌,尤其方才吃了瘪的刘家小姐,更是望着李贺二人狠狠咬牙。
皇后道:“皇上自然有眼福,这支舞曲奇特,臣妾也是见所未见。”
“不仅奇特,还尤其地美。”凌祁继续道,“李延广和贺佟都养出了好女儿。”
瑶元努嘴:“父皇,女儿也弹筝了,怎么女儿便不好吗?”
凌祁失笑:“朕的女儿当然也好,不过比起李贺还是差了些。”
如此高的夸赞,不仅其他人,连贺南风自己都吓了一跳。从前,以及前尘半世跟景帝交汇都不过数面之缘,也从未得过对方如此夸赞。那时宴会他也来了,不过来的时候贺南风正因为摔倒羞愧难过,都不曾抬头看过一眼,自然也不曾休息皇帝眼角眉梢的病态。
这样兢兢业业的一代帝王,这样对她父亲、对文敬候府青睐有加的皇上,她前尘所知,也不过对方在四年后驾崩,谥号景而已。
余光所及,身旁李昭玉也是惊讶不已,大抵未料到她素来遭人诟病,却会在今日得到皇帝金口玉言这般盛誉。
正思量着,忽又听凌祁道:“来人,拿纸笔来,朕要为她二人题字。”
一时间,可谓荣宠无方。
贺南风自己都从不曾料到一支海外舞曲,会得皇帝如此青眼。两人连忙在命妇贵女以及后宫嫔妃愕然的注视中向皇帝颔首道谢,不消片刻,帝王墨宝便出现眼前。
凌祁搁笔,对自己行文字迹十分满意。宋皇后同身边妃嫔看去时,就见金纹镶边的宣纸上写了一幅短联:
“北燕双姝意,
华门两清绝。”
北燕双姝算皇帝御赐和李昭玉同贺南风两人头衔,华门指名门高第,但何为两清绝,众人却不解其意,待皇后询问时,凌祁方笑道:“李家丫头清寂,如斜月寒草,高阁流萤,贺家丫头清和,似微云淡月,梧桐疏雨。两者气韵都世间绝少,今日相会,难道不是华门两清绝么?”
原来如此,不仅北燕双姝,还华门两清,众人知晓皇上素来喜欢诗词,故而对吟句作对的文敬候那样偏爱,但从不曾见过他用这样多诗词中物来夸赞女子。
一旁早心有不虞的嫣贵人便撇了嘴道:“皇上这般偏心,上回臣妾作舞,可是都没得过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