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方洗漱完,红笺同水香便拎着食盒从院里进来,向贺南风笑道:“大公子出门前,特意吩咐厨房给小姐备了燕窝和水晶饺子,冷热刚刚好。”
一宿修养之后,贺南风脸上的红肿褪去不少,又抹了平素不怎么碰的露华琼膏,举手投足间如百花香气幽幽,十分喜人。闻言一笑,抬眸似无意般看了看身旁水香,道:“大哥去哪里了。”
红笺道:“说是去刑部。”
“去刑部做什么。”
红笺回答:“说是上交昨晚发现的证据,让官府搜查绑架小姐的贼人。”
这是父兄商议完后,决定不侯府颜面如何,也要跟邱家撕破脸,为女儿讨回公道。难怪邱氏被气成那个模样,贺南风想着,便微微勾唇。
“早上侯爷探望时让奴婢没有打扰小姐,说让小姐好好休息,他晚间回来看你。”流云也笑道,对自家小姐的父亲和兄长十分满意。
父亲和兄长从来都是把她保护在背后的,所以前尘的贺南风一意孤行时,并不知晓父兄焦灼的背后,贺家正面临着什么。后来嫁到逸王府,凌释对她也是如此,万事自己处理周全,从不叫她有半分忧虑。
贺南风想,她而今一面感念和珍惜父兄对自己无以复加的呵护,一面又希望对方不要总把她当无知少女般照顾,但事情只能慢慢地来,从最近行事看,父亲贺佟已经比从前正视女儿许多,只有长兄贺承宇,就算云汐之死揭开后,依旧只把她当做少不谙事的小孩儿。
沉吟片刻,一边慢慢吃了口燕窝,一边抬眸看向水香,淡淡道:“你昨夜遗失的东西,找到了吧。”
水香脸色一红,忙道:“就是奴婢一只不值钱的镯子,多谢小姐关心,已经找到了。”
贺南风笑了笑,也不点破对方虚伪,继续道:“找到便好,不能烦你陪二姐出门,还自己折财不是。”
“是奴婢的不是,还请小姐勿怪。”
“也不是你的不是,”贺南风继续道,“明明是镯子自己长了脚,定要跑到飞霞院去,你又有什么办法,对不对。”
水香一怔,随即便“扑通”一声跪地,“水香愚钝,不明白小姐您的意思。”
“不明白么,”贺南风笑道,“红笺,你替我解释解释。”
“是,”红笺褪去笑脸,居高临下看着水香满目嫌恶,冷冷道,“你以为只有你,才奔波在疏影阁和飞霞院之间么?不妨实话告诉你,从你四个月前进门服侍开始,小姐就知道你的身份。”
其实是两个月前,那时候贺南风从前尘的梦魇惊醒,便知晓了一切因果。红笺故意将时间提前,就是为了让对方无话可说。
水香愕然,连呼冤枉,额头“砰砰”磕地,但三人并没有丝毫怜惜。半晌,红笺依旧神情冷漠道:“你今日承认还好,若死不悔悟,我便禀了侯爷说你偷盗财物,将你二十大棍发卖外地去!”
且不说二十大棍不能承受,一个因为偷盗被赶出主家的丫鬟,到哪里有人敢要,以后更有何人敢娶?岂非活活饿死街头。
水香吓得脸色苍白,知道再无转圜余地,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嗤嗤喘着粗气,沉默半晌,掉下泪来:
“小姐,水香错了,水香也是没有办法,水香的哥哥欠了大夫人娘家兄弟一大笔钱,水香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卖身替哥哥还债……”
“你是承认了,是大房派你到疏影阁的?”
“是,水香也是没有办法……”
红笺被她念叨得心烦,打断道:“大夫人同堂小姐派你过来做什么?”
水香一顿,想了想,抬起头来:“也没有什么,就说看着小姐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堂小姐回报。”
“你都报过些什么。”
“没,没什么……”
流云怒目,一拍桌子道:“说!”
水香又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眼神掉得更凶了些,“就,就之前说了三小姐梦魇,昨晚,昨晚说了三小姐和大公子遇到大老爷的事,还有……”
难怪贺南风刚梦魇第二天,贺家就传出被鬼附身的流言来。红笺眸色越冷,“还有什么?”
“还有,”水香怯怯看向了贺南风,继续道,“还有三小姐之前和柳小姐偷偷读民间画本的事。”
在“杜丽娘梦会情郎”之前,柳清灵前前后后就给贺南风捎过不少画本了,那时贺南风满心感激和期待,时常在疏影阁偷读,又心思简单不曾防备,被有心人注意到,也不足为怪。
贺南风闻言,饶有兴趣地停下筷子,侧头笑道:“你回报此事时,堂姐她们怎么说?”
水香迟疑,一副不敢实话的模样,红笺便恨其不争道:“小姐早知你有二心,到如今才说,还不是顾及你自有难处。我们小姐为人你也清楚,只要你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将功补过也非是不可。”
“真的吗?”水香一喜,随即又似想起什么,瘫回原地,“可我哥哥欠了郑家两百多两赌债,我不替他还债,我哥哥就会被抓进大牢……”
贺南风一笑,道:“你哥的事,你不必关心,你只需回答问话。”
这是,要替她处理她哥哥的事么?水香一怔,满目不可置信,“小姐——”
红笺打断道:“回话。”
“是,”水香又磕了几个头,方回答道,“我回报时,堂小姐说,说小姐你不知廉耻,早晚辱没侯府门楣。”
两个丫头一顿,都看向了贺南风。
对方却依旧缓缓吃着水饺,脸上笑意吟吟,仿佛听见的不是辱骂而是夸奖一般,听得周围安静,方抬眸道:“还有呢?”
水香想了想,继续道:“说侯爷教养出这般女儿,是贺家家门不幸……”
贺传那般轻浮浪荡,郑氏虚伪阴狠,贺雪岚矫揉造作,大房一门如此,居然还有闲情评论他人教养。
贺南风一笑,轻轻放下双筷,又用帕子擦了擦嘴,方不紧不慢道:“我问你,是不是那时候,堂小姐便同柳清灵有了联系。”
否则,如何这评论之中,一句关于柳清灵的都没有。正常而来,柳清灵那时同她恁般要好,便是从狐朋狗友、狼狈为奸的角度,也多少会波及对方。
但贺南风特意问了两次,关系了不知廉耻、贺家门楣、贺佟教养,却没有关于柳清灵这一始作俑者的半句话。除非她们早已相识,并知道对方这样这样做,就好似的布下陷阱,从前的贺南风跳了,于是猎户们一起取笑猎物愚蠢。
原来早在那日出门相遇前,贺雪岚之众同柳清灵已然结盟,难怪前尘贺家内外俱崩来的那样快,朝堂后宅,果真处处相连。
水香一顿,片刻,点头道:“奴婢只知道,柳小姐和堂小姐偶尔会约在鸣翠楼见面。”
因为那地方贺南风不去,疏影阁上下也无人会去。红笺啐了一口,“她们倒思虑周全。”
果然在意料之中,贺南风倒丝毫不显生气,沉吟片刻,道:“柳清灵知道你是堂姐的人,对吧。”
水香点头。
贺南风便又是一笑,道:“水香,这么跟你说吧。我知道你有苦衷,但原先也并不打算管你哥哥的赌债,因为你我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今日能还清郑家的,明日便会有李家的,王家的,赵家的。在我看来,这般不知自救的人,不值得打救,也不配拥有亲人。”
水香一怔,愣愣半晌,低头垂下泪来,“水香知道,可水香只有哥哥这么一个亲人了……”
贺南风道:“这种卖妹妹还赌债的兄长,无胜于有。不过你如今并未于我酿成大错,看在那日替流云挨了板子的份上,你若替我做好一件事,我便替你哥哥还清赌账,并放你自由。”
说的是梦魇后老夫人邱氏找茬那日,贺南风在两人之间故意说反话保护了流云,水香便跟其他喜欢一起被打得皮开肉绽,四五天才能下床走路。
水香闻言大喜,连忙磕头,“奴婢但凭小姐吩咐!奴婢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那倒不必,”贺南风一笑,慢慢站起身来,“只今日起恐怕伯母和堂姐再无心思计算其他,你以后便替她们,联络联络柳家小姐。”
“柳家小姐?”
“对,”贺南风抬步上前,牵起了跪地的水香,继续道,“昨天二姐说,我被人劫走时,灵儿在河边放孔明灯。”
几个丫鬟一怔,似乎都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红笺迟疑道:“小姐是说……”
贺南风依旧含笑,不紧不慢道:“她既喜欢灯,我以后便送她去一处,四季不见五指的地方。”
如此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只能靠灯来照亮。
众人愕然,凝眸看着素来如南风般和煦的自家的小姐,一时只觉在那清浅笑意背后,有浓重的寒气袭人。
四季不见五指的地方,那不是牢狱么?
柳清灵再虚伪狡诈,也不过只是个十多岁的官家小姐,能犯下什么样的大事,以致于身陷牢狱?
但贺南风却不再解释,只叫水香此后老实待在远处,于床边贵妃榻上休息片刻,便说自己又乏了,径自回身继续午睡。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退出门来,都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