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睡醒吃饭时,果然就见府里上下容色匆匆,随即红笺进门低声道:
“上午大房夫人去探望老夫人不知说了什么,结果老夫人就忽然吐了血,这个点还没清醒呢,侯爷和大公子都守在上院侍疾。”
贺南风笑了笑,将调羹里的燕窝轻轻送进嘴里,没有说话。
红笺想了想,继续道:“上午侯爷问讯回府时传话让小姐醒了也去看看祖母,但是方才不久又叫常随来道,小姐不必去了,自己好生休息就行。奴婢上院的丫鬟说,是因为老夫人昏过去前一直喊着小姐的名字,言语怨恨,句句辱骂。”
所以,大概侯爷就不想再叫女儿前去徒增矛盾和烦恼了。
邱盛年后来贺家,姑侄两人定下元夕处理贺南风的复仇谋算,又找了大房参与,贺雪岚再叫上柳清灵引导,保证万无一失。如今贺南风安然无恙,邱盛却反而不明不白死在妓院里,邱氏再蠢,也明白跟她脱不了干系。
可惜失去后宅中馈,且没有儿孙支持,一介老弱妇人,就算气得半死,除了辱骂几句,又能如何?
贺南风慢慢放下洁白如玉的瓷碗,面色丝毫不以为意,又不紧不慢漱了口,再接过流云手里的帕子擦了擦嘴,举手投足,无处不是大家温婉之气。
“既叫不去,便不去吧。”她淡淡道,眉宇温柔,片刻抬起双眸,“翠云那边可有其他回报。”
红笺点头,“大房这几日私下好一番焦灼,但大夫人似乎已经同大老爷商议好了,择日将聂姓妓子娶进门来,只怕如今因为老夫人的事,还要耽搁。”
邱氏若这遭真有什么不测,儿子是要守孝三年的,贺传和聂月琼的事自然不成。但对方虽吐了血,但以贺南风对她体格的了解,能在前尘那样的变故和奔波中苟且存活下来的,一时片刻不会丧命。
而红笺这话的意思是,若邱氏死了,聂女便不能进门,岂非反而如了大夫人郑氏的意?
贺南风一笑,道:“眼下情形,伯母可比祖母更怕贺家有丧事。”
郑氏早打算了请君入瓮的,怎么肯叫聂月琼再私下同贺传郎情妾意三年时间,何况贺家若没邱氏,他们大房便全然成了文敬候府的附庸,她如何甘心。
红笺思量片刻,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小姐,那个聂女真的能进大房的门么。”
“嗯。”
“可小姐不是说她为人天真,就算进门,只怕也毫无还手之力。”
如此,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筹谋,岂不白白浪费了。
贺南风笑道:“所以,才需要你家小姐帮她一把。”
“帮她一把?”红笺不解,她一个闺阁少女,如何能参与大房后宅争斗。
贺南风摇摇头,笑着站起身来,向对方道:“你说,你家小姐如今聪慧与否?”
红笺道:“小姐博览群书,聪明绝顶。”
“那便是了,”贺南风道,指了指自己的头,“可我不是聪明绝顶,只是将这从前用错的脑子,用在对的地方。”
“对的地方?”
“没错,”贺南风回手,随意从柜里取出一本书来,继续道,“所谓举一反三见微知著,虽说人之所长各有不同,但究其根本总有内通之处,所以古人才会讲,少善谋弈者,可布良兵。那聂女才情过人,也是博览群书蕙心兰质的,这种人只需稍加点拨,将她自以为是的天真和清高打破,用起心机来,不比任何人差。”
才情本无关于人品和能力,但古往今来的大人物,哪个不是有卓越才情在的,区别只在于是将这智慧用在了诗词歌赋,还是另做一番事业,各有取舍罢了。聂月琼这种聪慧的女子,虽眼下用得蠢了些,稍加纠正,不比郑氏差。
两个丫头闻言恍然,不知小姐此话是在讲聂女,还是在说从前醉心诗书的自己,相互对视一眼,没敢接话。
贺南风便淡淡一笑,一面坐到窗边看书,一面向两人道:“去寻两套男装来,我们今夜往倚红楼转转。”
两人愕然,真要去倚红楼?
贺南风说的话,自然是真的。
夜里一身贵公子打扮,站在妓院门口灯笼下的红笺甚至想,小姐将邱盛的死安排在倚红楼,除了对付老夫人外,也正是想借死人后的冷清和混乱,才方便掩人耳目下找到聂月琼。不然平素贺传都在,聂月琼身价又高,鸨母必定不会叫其他人进入,何况还是个一看就年貌尚浅的公子同一个瘦弱小厮。
红笺因为年长,个子又高些,于是扮了公子。贺南风便是那身后矮小瘦肉的灰衫小厮,一路怯怯低着头,在公子同鸨母讲话后,小心翼翼递上大锭银子。
鸨母眼睛明显亮了不少,一面接过放在袖里,一面换上笑容道:“月琼她呀就借住而已,平时不接客的,不过公子既然慕才情而来,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红笺作出男声笑答:“多谢妈妈了。”
“这边请——”
聂月琼住在三楼深处一间僻静雅致的房间里,鸨母先敲门进去交代一番,才笑着迎接两人进入。很明显聂月琼对对方这种私带客人前来的做法十分反感,又因为几句责骂低头怒不敢言,但直到两人进门后,也始终没一个好脸色,或者抬头多看一眼。
鸨母安排上果子茶点,就笑吟吟关门退了出去。主子围坐,余下贺南风同聂月琼的小丫鬟站在一处,倒真分不出谁更瘦小一些。
红笺余光看了看小姐形容,对这种场景明显有几分不自在,但贺南风不动,她便继续做那公子模样,只不晓得接下来再说什么,偏对面聂月琼又心中不乐,屋里便一片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对方道:
“妈妈说,公子是仰慕月琼的才情。”
红笺连忙点头,将贺南风之前随手抄的句子努力回想,面上颇为欣赏道:“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月琼小姐一首别词,真可比上那柳三变温庭筠了。”
聂月琼本就尤其自信,闻言倒真缓和不少,眸子里有了几分淡淡笑意,“公子谬赞了。”
“在下无意读到后,便一直不能忘怀,”红笺继续道,“日夜盼着与小姐见上一面。”
聂月琼一笑,大抵从前也有不少浪子用此说辞,并没有过于感念,只依旧作谢,一面回答:“月琼多谢公子厚爱。只月琼已有心上之人,不久便要脱籍从良,只怕要辜负公子好意了。”
红笺假意不知,愕然道:“小姐要从良,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福报?”
聂月琼笑了笑,没有回答。但凡世家公子都知,妓子从良从来是不能问去处的,一旁贺南风不禁暗暗摇头,红笺到底还是阅历浅了些,几句话便露出马脚来。
果然,聂月琼和小丫鬟脸上都有了几分迟疑。
红笺也察觉,连忙找补道:“在下是着实倾慕小姐,不想刚见到便即将分别了,心下实在羡慕那个得小姐倾心的人。”
她说得言辞恳切,聂月琼神色便放松不少,笑了笑,柔声道:“月琼草木之姿,何以值得公子如此牵挂。”
“不瞒小姐说,在下空长近二十年,还是第一回被女子词句打动,故而实在难忘。”
“公子过誉了。”
“想必那离词寄与之人,便是小姐所爱吧。”
“是。”
红笺一声长叹,极其惋惜的模样,余光却不禁瞟向门口守着的贺南风,似求助一般,表示她实在不知如何胡扯了。
后者当然收到,随即一面忍笑,一面小声打断两人对话道:“公子,你忘了咱还要给夫人买茶汤回去。”
茶汤北燕的一种宫廷小吃,后来渐渐流入民间。虽然叫“茶汤”,但跟茶没有半分关系,多是米面和一众沸水冲泡而成,口感香甜层次丰富,是兆京不少贵妇人夜里解馋的良品。
原来是个借着替母亲买茶汤之名,溜到妓院的毛头小子,聂月琼不禁暗自摇了摇头,一旁丫鬟却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红笺颇为戏谑。
红笺略微惊讶后,随即会意。
此来是要点拨聂月琼的,肯定不会未达目的就草草离开。何况本就该进门之后,便由贺南风处理的,她却偏偏一直没有开口,只能是看出了什么,所以避讳那小丫鬟在。如今开口催促,定然是要自己找借口,支走聂月琼的小丫鬟。
于是她故作为难地看着聂月琼,迟疑道:“可我好不容易见到月琼小姐……”
贺南风笑道:“那交给小的去买就成,你且候在这儿,小的给你端回来。”
红笺想了想,恍然大悟般笑道:“你这小子又想坑我钱财,你先说,一碗茶汤要几钱银子。”
贺南风道:“小的上回买的,可是足足一两纹银呢。”
红笺失笑,起身抬手就作要打的模样,贺南风连忙躲开,她未打到,便转向一旁看戏的小丫鬟道:“这小子仗着家生子,奸猾得很。你去替我买吧,这一两银子多余的,都由你赚。”
茶汤不过五十铜板一碗,也就是说这一趟至少白赚九钱银子,虽是不多,但眼下闲着也事是闲着,小丫鬟略微思量就笑着答应了下来,接过贺南风无奈递过的一两纹银,志得意满地开门离去。
贺南风重新将门关好,这才回身站在红笺身边,笑吟吟抬起头来,露出白皙精致的一张小脸。
聂月琼本就对她主仆两人方才举动觉得奇怪,这时抬眸才不由讶然一怔: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