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情柔似水(1 / 1)

贺南风斜眸看着床上的白衣少年,他一面假作看书,如玉的脸颊却明显置气模样,故意对她不予理睬。

她前尘嫁他数年,凌释从来温和岑寂,不曾显露过这样少年一面。贺南风看着,只觉心中庆幸和喜欢,却又带着淡淡悲伤。分不清那悲伤,是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误会,还是前尘那句一样的话。

“身为逸王世子妃,半分不晓得洁身自好。如此伤风败俗辱没门楣,你这种女人活在世上,都是世间女子的耻辱……”

那时她被诬与人私通,逸王妃便这样声声责骂,要将她赶出王府。而她的夫君凌释却只是静默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知道他有苦衷,也知道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可眼看他那样沉默,还是只觉万分伤心,便以为他也信了,跪在外间隔着屏风,向病床上的夫君一声声哭喊:

“我没有,我没有,夫君,她们冤枉我,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她那时只觉得泪水流成了河,心也碎了一地,可屏风里依旧静默着,没有给她半分回应。直到逸王妃谢氏命人将她拉起,要丢出王府时,才闻得里头缓缓道:

“南风,去吧,日后好自为之。”

声音低哑,却依旧温和。再无多话,再未相见。

贺南风神情木然,被下人架着赶出了王府,在街头不到三天,便听说逸王府世子,殁了。

这一别,就是一生,一世。

烛光温黄,映着人影幢幢。

凌释察觉对方异样的沉默,暗自抬眸时,就见小公子眸中含泪,几分委屈又几分怨恨地,直直瞪着自己,不由愕然一怔:

“你,你怎么了……”

贺南风兀自站起身来,樱花般的双唇微微瘪起,向凌释愤然道:“你冤枉我!”

凌释一愣,随即见小公子泪水滑落,宛如梨花带雨,叫人不禁心生怜惜,便一面诧异,一面犹豫着放下了书,有几分手足无措道:“我,我没有……”

“你咬文嚼字地暗指我轻浮,就是冤枉我!”

“我,”凌释蹙眉,明明是她先咬文嚼字提起的,这厢倒反怪自己卖弄,然也只是几分无奈后,便温和笑了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南风哭得更凶了些,一滴滴晶莹泪水从她小巧下巴不断低落,看得叫凌释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下手,只得神色凝重地愣在原地,半晌,才试图站起身来,向对方靠近。

“是我错了,我不该讲那些话。”他道,一面向她伸手,拉住小公子纤细的胳膊解释着,“我没有说你轻浮。”

贺南风却将他一把甩开,不依不饶道:“那你说的是谁?”

凌释顿了顿,无奈回答:“没有谁,我一时胡说的,你不要听。”

“那还是说的我。”贺南风泪落不断,继续道,“早上还好好的,晚上就说我轻浮。我哪里错了,叫你平白无故冤枉我?”

凌释一噎,想想那错处还确实无法往明里讲,毕竟在旁人眼中,他和云寒本就是同族兄弟,不过举手投足偶尔亲近,若是说这都在意,就怕真有断袖之嫌了。只云七郎从来太过冷淡,这样亲昵举动实在少见,难免叫他多想。

于是他迟疑片刻,只得先认错道:“你没有错,是我狭隘,我也狭隘之见了,你不要理会这些,平白气一场,不值当是不是?”

贺南风背他而立,似依旧生着气,没有接话。

“真是阿释哥哥错了,”凌释犹豫着,还是选择唤了声“好弟弟”,“阿释哥哥错了,你不要生气,释哥哥给你赔礼。”

他说着,还真规规矩矩向她躬身一礼,以作歉意。叫正偷偷回头的贺南风瞧见,便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连忙回复冷脸,却还是被凌释看到了。

“你不要哭了,”他趁势上前握着对方的肩,轻声安慰道,“否则明日起来一双肿眼,就不好看了。”

不管为何误会,但贺南风心中本就不气,反而欢喜,只不过前尘留下的伤心一时间止不住罢了,也并非要寻他为难,闻言便低头一笑,果真没再掉泪了。

凌释也终于松了口气,温柔将对方掰转了身子过来,一面替她揩干泪痕,一面垂眸柔声道:“不要想这些了,我帮你洗脸,早点睡。”

他的动作实在太温柔,声音实在太悦耳,这样烛光下相对而立的亲昵场景,也实在带了几分香艳,叫贺南风霎时心猿意马,毕竟不是真正深闺少女,便只觉心头小鹿乱撞,周身灼热。

随即好在想到对方才十三岁,自己又才十一岁不到,连个女娃身形都没有,这才极力克制下来,兀自咬了咬唇,平静片刻道:

“不想是可以,不哭也可以,不过,我今晚要抱着阿释哥哥睡。”

凌释再次一愣,手也停在原地,沉默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才终于似无可奈何又自暴自弃一般:“你确信,真要抱着我睡。”

“我确信。”贺南风回答。

凌释静静看着她,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贺南风喜出望外,顿时一声欢呼,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忽然一跃直接跳到凌释身上挂住,一双胳膊紧紧抱着他的脖颈,一只小巧下巴搁在他温暖的肩膀上,嗅着淡淡沉香气息,笑容惬意无比。

凌释吓了一跳,随即又似怕她掉落,便伸手搂住了她的身子,几分无奈几分哭笑不得,却又不由带着浅浅笑容,许久,才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道:

“乖,先洗脸,洗了脸再睡。”

小公子闷声答应,却依旧半天没有放手,凌释无可奈何,只得也依旧任她抱着。沉寂之中,隐隐约约,叹了口气。

当初元夕夜,凌释曾觉那画飞鹄的少女似曾相识,但向贺承宇侧面确认时,却得知冬至日兄妹都在府中,也就说寒枝不可能是贺南风,便认为自己误会。

后来在寒山,又觉得云声实在熟悉。熟悉到他即便认为对方是男儿时,依旧因那份熟悉的感觉,止不住心生怜惜,一面怜惜吧,便又不禁更是排拒,生怕真做出什么错事来,于是一心想要跟他分开。

直到发现对方一双耳洞,那晚归的一夜,就是往贺承宇处,再次试探冬至日实情。

若贺家兄妹当天都真的,都在侯府赏花喝酒,贺承宇必定对妹妹行踪极其确信,但当凌释假作无意含笑提起,说雅集后在街头偶遇一人形似南风妹妹,幸而当时隔远没有招呼,不然肯定认错被当轻浮子弟时。正奋力抄书的贺承宇,却凝眉思量片刻,才讪笑道:

“谁不晓得你凌世子温润如玉,不会轻浮的。”

如此回答,说明他也不知,那是否真是自家妹妹。

凌释面上不露半分,依旧浅笑闲话,然心中已确信,他一路遇到的寒枝、贺南风同今天的云声,都是那一个人。他用手遮挡小公子半脸的那一刻,仿佛那紧闭的眼眸会再次睁开,清澈而笑意浅浅,向他缓缓道: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她好似,从冬至日雅集,到元夕夜作画,再到而今假扮男子入书院,都是为着自己而来的。

也正是隐约感知到这点,也清楚了对方女儿身份,才会在桃林外对云寒与她点点笑容和亲昵动作那样在意,毕竟旁人不明,云寒肯定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既有男女之别,还也那样亲密,他着实,有了几分醋意。

只未料到,以为是他在理的,几句话后,反而沦落到鞠躬认错的田地。

夜深昏沉,少年侧头看了一眼枕边熟睡的一张小脸,她哪怕明明已经睡熟,双手却依旧紧紧抱着他的胳膊。随即,无奈叹了口气,大概,他是上辈子欠她吧,所以今生也只能任她肆意胡闹。

想着,便自己笑了笑,沉寂片刻,微微抬头在对方脸上轻轻一吻,方才躺好,正预备睡去时,却又忽然闻枕边人低声喊了句:

“夫君。”

凌释一听这声音语气,便知她又在梦中。只这回却与之前不同,似乎带着淡淡悲伤,想着也许是自己方才把她气哭,将情绪带进了梦里,便不由心中愧疚又怜惜,侧头温柔道:

“我在呢。”

“夫君,”贺南风又叫了声,微微瘪嘴,带着哭腔道,“南风错了,夫君不要赶我走。”

凌释一愣,随即就看到少女泪水涌出,一面抽泣,一面继续说着梦话:“不要赶我走,南风错了,真的错了……”

她明明双眸紧闭,却又哭得那样彻底,泪水仿佛洪流决堤,很开将他胳膊上的衣衫湿了大片。

凌释看着,只觉心疼不已,便不禁侧身将她抱在怀中,一面轻拍着背温柔安慰:“夫君不会赶你走的,不要怕,南风。”

“夫君……”

“别怕,夫君不会赶你走的……”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哭声才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又如往常一样,慢慢深睡过去。

凌释依旧将她抱着,又细心调整了姿势,让对方睡得更安稳些。直到贺南风传出均匀轻微的呼吸,他才彻底放下心来,一面温柔抚着她的头发,一面沉吟着叹了口气,轻声道:

“你打算何时,才自己告诉我。”

她若为他来寒山,处处刻意试图表露身份,却又毕竟总有顾忌,使得遮遮掩掩。如今他知她的身份,她却不知他已知晓。

她不会,真当他喜欢上了云家十九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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