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天谷雨晴时,翠罗护日轻烟里。酴醿径暖,柳花风淡,千葩浓丽。三月春光,上林池馆,西都花市。看轻盈隐约,何须解语,凝情处、无穷意。
金殿筠笼岁贡,最姚黄、一枝娇贵。东风既与花王,芍药须为近侍。歌舞筵澡,满装归帽,斜簪云髻。有高情未已,齐烧绛蜡,向阑边醉。
前人一首《水龙吟》,真是将谷雨风光都讲尽。
据说这西郊几亩牡丹花田,是兆京一门贵府所养,但具体何家,则无人知晓。而那负责养护的花农虽技术甚好,却又聋又哑,外人根本没法交谈,也就无从问起了。
只奇怪的是旁人养牡丹,皆以姚黄魏紫为贵,追求花瓣繁复、花朵硕大和颜色明艳多姿,这家花田却以返古牡丹为要。
牡丹最早不叫牡丹,而叫白茸,自然也不是大红大紫,花瓣更没有成百上千之数,所谓姚黄魏紫都是后人培育而出。所以这花田里满目是雪白或浅红色,形状跟芍药和芙蓉极像。仿佛叫花王脱尽红尘栽培繁育的浮华,回归最初气质风貌。
西山之上,楼宇翠微。而山下牡丹花田,展望似雪。
东升替自家公子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撑着绸伞,正与韩澈立在花田外,几人不知欣赏美景,还是静默发呆时,就见那花田小道中走出一主一仆两个女子。前者紫衣清浅,丝带束发,眉目如画,轻笑吟吟,仿佛本就是这山间牡丹花仙。
她似看到几人了,便一面抬手笑了笑,随即又俯身下去,轻轻采了多美丽的白色牡丹拿在手中,才缓缓走来。
韩澈便轻轻一笑,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身旁人听的:“我就说,除了她,谁家会把花往回养。”
旁人选育牡丹都留下花瓣多的,颜色艳的,偏只有这片花田,朝雪白精巧去养。
邱迟沉吟,这几亩花田养护费用也是不少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怎会有闲情和精力做这些事。
正思量片刻,贺南风同红笺已走到眼前,向着两人微微一礼:“邱表哥,韩公子,也出来走谷雨啊。”
她的笑容映衬着手上花朵,实在有些美丽轻盈得晃眼,邱迟便依旧垂眸,只点了点头。
韩澈倒是笑道:“对,毕竟一地民俗,何况也是听说这里有数亩白茸,当然好奇一观。”
贺南风闻言,回头看了看山下举目雪色,笑道:“牡丹自来盛名,但也因盛名在尘世受了不少桎梏,所以南风便想给她几亩方圆,就如千万年前自在生长,无须与人品评而已,倒不算真正白茸。”
牡丹真正的白茸祖先,远在吐蕃西南方深山野林之中,她也确实寻觅不到。
韩澈点头,一旁邱迟闻言却是顿了顿,片刻,抬眸道:“三小姐以为,盛名是罪过么。”
她要牡丹回归本真自然生长,便是认为盛名是罪,而如今贺佟文采无双是皇帝宠臣,贺南风美丽聪慧为北燕双姝之一,大燕之中,最为盛名的何尝不正是贺家一门?兴许是自来孤寂惯了,叫邱迟对这样顾影自怜的情绪尤其敏感,试图从对方眼中搜寻时,却又半分不见踪影。
贺南风依旧眉宇温和:“古人道,盛名之下,难以久居。”
“那三小姐以为呢。”
“我倒是认为,”贺南风淡淡一笑,“难处不假,但盛名本身,何尝不也是一种武器。”
邱迟一怔,似乎没有领会。
贺南风笑了笑,继续道:“就如同兵者,老子道不祥之器,吕氏春秋则认为兵有荡兵振乱,平定天下,此为义举。有人以为虚名压身,风必摧之,南风却觉得,只要盛名能够善用,何尝不会利人利己。”
这一年多来,他们虽在庄子经常见面,但仅限于礼貌寒暄,极少交谈。邱迟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对篱笆外那张浅笑盈盈的脸。
从前他每回见她或是安宁看书或是温柔玩耍模样,心中便总不由现起岁月静好四个字。她温和礼貌,却又从不多余理会或是关注于他,他的人,他的腿,他的轮椅。反而叫他觉得自在安心,好似他在沉寂孤独的夜色里,远远看着一轮暖月。
而此刻抬眸对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似觉得其中泛有点点星辰闪烁,胸口莫名便是跳了跳,沉寂片刻,道:“那三小姐又为何,要给牡丹自由。”
他以为她这般养牡丹不过因为同样觉得背负盛名,同病相怜、物伤其类。而她既认同盛名,哪怕盛名的背负,却又花钱养了这片雪白牡丹,不是前后矛盾么。
贺南风将花朵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道:“邱表哥误会了,南风养白茸,最主要不是怜她盛名背负,只是因为喜欢罢了。养护这几亩花田每年额外耗费万金之数,寻常女子即便喜欢也承受不起。可南风有钱,所以就算这喜好别致了些,也可以靠自己圆满。”
邱迟一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他之前对隔壁从屏风、陈设到上下各种用具,是觉得比寻常官家的度假庄子华贵了些,但好歹自己也是名商出身,并不曾多余在意,如今听贺南风这样一讲,才不禁几分诧异。文敬侯府虽官高盛名,却没有多少实权,以贺佟一脉为人也不可能多大贪污受贿,那贺家嫡女这样花钱如流水,是怎样来的?
贺南风看出对方所想,又是淡淡一笑,似一面欣赏风景,一面道:“邱表哥可有听说过,做茶的重华号?”
邱迟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一个商号,但还是点了点头。毕竟他虽深居简出不管邱家之事,但自幼经商的习惯,还是会从周边人言语里无意收集市面上各种信息。
“那做绸缎的衡远号呢?”
邱迟依旧点了点头。
“以及做药材的朱襄号呢?”
“嗯。”
贺南风便一笑,回身道:“看来表哥虽人不在其中,却也心依旧系于此。那不如说说,你可还知道什么?”
邱迟微微凝眉,从韩澈邀请时刻意提及贺南风,他便隐约知晓此行是对方所约,也因此才莫名其妙就答应下来的。今日逛了风景后,在花田旁眼见私下无闲人,只有贺家主仆出现,就猜测对方果然有话要说,难免几分紧张。只未料到此行似乎完全不关风月,反而谈起自己最熟悉的经商。
他顿了顿,道:“我听说,这些两年内新晋的商户大号,其实背后是同一个人经营,受到影响的老商号们纷纷花了不少气力试图结交打听,但那些掌柜小厮们个个或是不知,或是守口如瓶,所以大家对这神秘人的身份并不知晓,只探出那人有个代号,叫做……”
邱迟微微迟疑,似陷入回忆思索,还未继续出口时,就听少女灿然一笑,音声悦耳:
“叫做蓐收,对不对?”
邱迟愕然,随即点了点头:“没错,叫做蓐收。你,你怎么知道?”
蓐收是上古神话传说里白帝少昊之子,四季中的秋神,也是五行中的金神和方位里的西方之神。他当初听闻时,一面觉得拗口,一面觉得那背后之人神神鬼鬼故弄玄虚,才用这样神祇名讳作为代号,不知意欲何为。可这是他父亲花下重力才打听到的事,贺南风一介闺阁少女如何知晓?
贺南风与韩澈相视而笑,看得邱迟越发莫名其妙,片刻,才缓缓开口:“因为那蓐收,就站在你的眼前。”
邱迟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少女,她是说,她便是那些商号背后的神秘人?怎么可能,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官家小姐,经营着那样庞大的商业生意,但若不是,她又如何对这些事一清二楚,又如何有那么多的金钱花费?
“你,”邱迟凝眉抬眸,“你是蓐收?”
“对,我是蓐收。”贺南风浅笑柔和,“表哥这样诧异,是觉得南风没有经商才能呢,还是因为南风身为女子?”
自然两者都有,但邱迟看着对方面容神情,却不禁心忧冒犯,不知该如何回答。沉寂片刻,迟疑道:“我,是在下愚钝了。”
贺南风笑了笑,似毫不在意:“表哥不必为难,世人都这样想的,也本属人之常情。但南风有个习惯,就是不管世人如何做想,我自以我心中所贵为是,自做我想做的事情。便如同牡丹,大家都认为姚黄魏紫最好,南风却喜欢白茸,所以就养白茸。”
但任意妄为是需要资本的,这点她不说,邱迟也自然明白。
堂堂侯府嫡女,自幼饱读诗书的北燕双姝之一,居然背后管理着而今北燕数一数二的商业大号,任谁听闻都不免要惊掉下巴。
邱迟好容易才缓过神来,沉吟半晌后,抬眸道:“那三小姐今日约在下前来,又是因为什么。”
她既叫他出来,又将自己另一个身份告知,必定是有目的的。但邱迟实在想不出,这样的自己,能让那般一个女子,有何图谋。
贺南风一笑,道:“南风是想问邱表哥,可愿接手,做这秋神蓐收。”
邱迟愕然愣住,良久没有动作。
贺南风便也含笑静静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对方慢慢道:
“你是说,让我替你掌管这些商号?”
贺南风一笑点头:“没错,让你替我掌管。”
邱迟凝眉不解,又是沉吟半晌后,才缓缓抬眸:“你,为什么找我?”
且不说他是邱家的人,也隐约听说过侯府嫡女与祖母邱氏不和,贺南风对邱家确实一向避而远之。就算不提,他而今只是个双腿瘫痪的废人,对方能找到那样多智慧不凡又忠心于自己的掌柜、行商,难道却非要一个废人来做统管么?
贺南风手中白牡丹轻轻摇摆,笑了笑道:“因为,南风喜欢互惠互利的交易。”
“交易?”
“你不知道,你的残疾能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