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堂堂逸王府世子,又递来一颗青绿色的糖果,示意对方张嘴。
不想贺南风接住糖果时,忽而在对方指头上不轻不重地一咬。顿时微微一愣后,便兀自勾唇失笑,看着少女满目温柔。
“你寻常给我寄那些东西,富贵得我都不好在书院穿出来。”凌释话里带着几分淡淡无奈,“有一回山长来找我,见我屋里尽是华贵之物,欲言又止了好几天,最后对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贺南风未及听完,便捂嘴笑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刻意都自己开心,想将伤疤之事就此揭过了,便一面依旧几分置气模样,伸手将帕子里的糖果都抓了过来,一面道:
“山长寒碜他的,你富贵你的,不正好显出逸王世子与众不同来。”
凌释也笑,没有接话。
“再说,谁道读书就要苦修了。”贺南风继续道,“二哥在书院里,我照旧寄了不少好物去。”
贺玄文如今也在寒山修学,前阵子传回家书说今夏要与同学们出游,便先不归家了。他一应用度虽是贺佟资费,但贺南风私下里也买了不少东西寄过去。
凌释道:“难怪书院传言,说贺二公子有头风。”
贺南风一怔不解,以为兄长生病:“什么头风?”
凌释一笑,缓缓回答:“不然,二三月开春天气,还日日锦帽貂裘,不是因为头风么?”
贺南风这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给哥哥布置一身华贵,遂抬手在对方胸口轻轻一锤,却被凌释抓住,揽尽怀里。
“南风,”他看着水面远处,温柔道,“你离开书院后,我日日都在想你。”
贺南风道:“我们不是一直都有书信么。”
“信是信,你是你。”凌释笑了笑,又隐约叹一口气,继续道,“我经常读着你的信,也从别处听闻你消息,就会禁不住想,你这两年在兆京,会遇到多少人,做了多少事。”
贺南风抬眸:“世子不是担心,南风见异思迁了吧?”
凌释一笑,摇了摇头,沉寂道:“我也不知,大抵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安。”
“为何不安?”
凌释静静看着她,片刻道:“你幼时,便与其他孩子不同。而今长大后,却又是另外一种不不一样了。”
贺南风一怔。
“我小时候见你,总不禁担心你太温和善良,会受人欺负。”凌释继续道,“而今面对这样的你,又怕你思虑周全、敢作敢为背后,有高处不胜寒的隐忧。”
这才是他不安的源头,不是怕贺南风不似其他贵女深居闺阁,在外头见多识广会三心二意,而是明白当今世道之下,她一个这样行事的女子,就算面上掩饰得再好,也难免有朝一日为人诟病,或是遭人打压。
所谓智有所不能立,便是再聪慧的人,也难免履冰之忧。
贺南风闻言微微沉吟,随即笑了笑道:“阿释,你记得我之前信信里说,我而今厌极了那些,只能隐身于父兄和夫婿背后的女人么。”
凌释点头。当时提及旁人对李昭玉的评述,贺南风便嗤之以鼻写道,那些个贵门女子,要么以为此生无虞、安心享乐,对外一切不管不顾,直到有一天祸患四起,才愕然醒悟;要么对男人阿谀奉承,却相互拈酸吃醋,处处腌臜算计。这些人,哪里能懂李昭玉。
前一种,是从前的贺南风;后一种,则是这世间从后院、前门、宴集、风亭……到处都是。好似许多女人一生,除了对男人的情爱,和对同样女子的倾轧、嫉妒和打压,便再无其他了。
“所以,我喜欢昭玉姐姐。”她顿了顿,又道,“可我做不了她,也不能做她。因为我有父亲、兄长,还有阿释你,我无法自在洒脱,我要好好照顾我爱的人。”
她不想隐身背后,她要靠自己,来保护所爱的人,这才是长大的贺南风。
凌释一愣,赫然便想起两年前元夕夜的那副飞鹄图。
“天路来兮双黄鹄,
云上飞兮水上宿,
抚翼和鸣整羽族,
几往返兮极于浦。”
那样出尘脱世、悠游自在的画面,却又配着改到这般柔韧如丝的文辞。叫他当时便觉,作画之人心本出尘,却又因为所爱而无比坚韧。
她果然,已不是幼年的南风妹妹了。可她却把他放在,与父兄同样重要的地位上。
凌释望着她,沉默片刻,道:“南风,我此前从未告诉你,我是何时喜欢你的。”
“何时喜欢的。”
“你记得,你六岁那年元夕夜么。”
她当然记得,前尘到如今,都没有忘记,贺南风点头。
“我当时见到,你为失踪的兰嬷嬷那般伤心,就禁不住想,若是哪天我不见了,可也会有人为我这样痛哭。”
贺南风一怔,看到少年说这话时眼底流转的淡淡悲伤,反手握住了对方双手:“阿释。”
她是知道他如何长大的,也一直不解,为何逸王妃会对亲生孩子那样冷漠防备。她的阿释,这样温润如玉,这样无双姿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真实母亲的温情,才使得他会羡慕一个失踪的嬷嬷。
凌释察觉她的关怀,笑了笑,继续道:“但我又想分担你的悲伤和痛苦,不想离开半步。”
所以当时他便一直陪在左右,贺承宇出去找人时,他就温柔地抱着贺南风,细声宽慰安抚,替她轻轻揩泪。可惜小女娃并不领情,只要贺承宇一出现,还是立即向对方怀里扑去。
忆起这些,贺南风暗暗叹了口气,笑道:“阿释哥哥就因为我哭那一场,便动心的么?”
凌释替她将碎发理到耳后,一面摇摇头:“那时,我并不清楚。”
“那,是何时清楚的?”
凌释一笑,顿了顿,抬眸道:“元夕后,我担心你情绪不好,便时常在侯府附近,想看看你如何了。”
贺南风是记得的,于是点了点头。
“有一回你同丫鬟买糕点,我们迎面撞见,”凌释想着,似觉得几分有趣,兀自露出笑意,“你明明认出我了,却假装不识一般,径自绕了过去,坐上侯府的马车离开。”
这件事,贺南风也记得。之前在书院时,她解释说幼年不知道如何处理情意,所以明明喜欢凌释,却表现得越发冷漠。但其实心底明白,那时候她应该并无心于他,装作不识,大抵真是因为觉得元夕夜的场景尴尬。
“我那时候不懂事,”贺南风心中分不清是喜欢还是愧疚,上前环住凌释的腰,将一张小脸贴在对方胸口,温声道,“让阿释辛苦了。”
凌释温柔地抬手抚着她的头,随即轻轻拍了拍,表示自己没事,片刻,又道:“我看着你的马车离开,却又发现在街角停住。然后,你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透过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道,我看到你躬身对着路上的一条黄狗,向它说着什么,还一边做出手势。你穿着一身绯红小斗篷,模样极其可爱。”
贺南风一怔。
“后来我问那路边铺子的人,才知你下车对那狗说,‘你不能睡在这里,会被马车轧到的’。”凌释说着,笑容越盛,也越发温柔,“它没有听懂,你就让丫鬟拿出糕点,把它一步步引到屋檐下,还叫了铺子的人说把它看好,才放心离开。”
随即,淡淡叹了口气,在贺南风的发上轻轻一吻:“那样多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只有你,会为一只不起眼的狗停下马车,会关心它睡的地方,可能被车轧到。而且又一举一动认认真真又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善心。”
那时,她对他无视,对所有人都不甚在意,既因为拘大家贵女的骄傲、拘谨,也正因为无所希求,因为她的情感心绪,都记挂在父兄身上。
可她却会关心和照拂到一只路上的狗,则是因为小女娃,于世间万物悲天悯人的善良本性,才会不经意就这样展现出来。真正的善良,从来不需要旁人见证,而贺南风恰好是。
她是那样的专注、澄澈、善良和纯粹,所以那一刻的凌释,只觉自己心底柔软至极。
贺南风从来都是那样善良、温柔,举手投足处处可见,不带半分矫揉造作。而那小娘子绯红斗篷的模样,也从此一直印在了心里。
“鬼鬼祟祟……”贺南风无奈失笑。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前尘夫君对她百般关怀隐忍,为她无休无止付出的起点。她的阿释想要人情,但在王府求而不得。他却依旧是个多么善良的人,所以才会被旁人的善良和清澈打动,才会那样静默地爱着她。
可这般美好的一个少年,却从来没有得到该有的母爱,没有得到亲弟弟的关怀,没有得到喜欢之人的心,甚至连性命,都只停在了二十二岁。
最后,家人、妻子、孩子,什么都没有留下。但只要他在时,却又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唤她,“南风”。
可如今的她,已然变了。但即使再不像幼时,他却依旧对她这般温柔。
贺南风沉默着,直到凌释将她的脸托起时,才发现少女春华初放般的面容上,布满了是寻常不见的悲伤。
“南风,”凌释不禁心疼,一面伸手替她温柔揩泪,就如同六年前那般,一面轻声关怀,“你怎么了?”
贺南风笑了笑,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
“那个梦么?”凌释道。
贺南风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凌释叹了口气,将她再次揽入怀里,柔声道:“既是个伤心的梦,便把它忘了吧。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她无法忘记,也不打算忘记,否则,如何能一次次提醒自己,该用尽所有力气去爱这个男子,哪怕付出一切,也要好好保护他,就像他前尘保护自己一样。
贺南风浅浅一笑,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沉默,只紧紧抱着对方。
远远望去,墨衫玉立,紫衣温柔,果真一对凡尘璧人,神仙眷侣。
红笺含笑看着,正感叹之际,侧目忽而隐约察觉那白衣公子跟她一样,远远看着岸边两人的目光里,却似乎有几分难以描摹的怅远,不由微微一怔,话到一半及时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