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山庄晚风清渺,伴随这不断虫鸣鸟叫,喧嚣中却是极致的安宁。
凌释终于在芍药花前抓住了贺南风的手臂,挡住了她离开的脚步:“南风,你怎么了。”
贺南风愣神一般,半晌没有看他,许久后,似自己强自平复完心绪,才缓缓抬头,一笑道:“我没事。”
“真的没事么?”
“没事。”她道,又顿了顿,“你这几日不急回去,先在这里照顾她吧。也叫七哥,好好休息几天。”
明明笑着,眼中却有泪光,看得凌释愕然愣住,片刻才道:“那你呢?”
贺南风又是一笑,走开几步,似凝视黑夜一般,目光怅远:“我跟昭玉姐姐还有约,就先回去了。”
凌释蹙眉道:“那你生辰——”
“我跟昭玉姐姐约了去玉渊划船。”
原本,还有贺承宇在,是想凌释回来几人一起的。而今看来,还是只两个女子的好。
凌释低头,沉吟道:“南风,你生气了么?”
贺南风摇头,回身笑道:“我怎会生你的气,不过这一时半刻,有些措手不及罢了。”
凌释未答,只凝眉看着她。
贺南风兀自一笑,继续道:“也许她说得对,我确实太过自私,为了一己之欲,不惜让你愧疚为难,又无半分同情怜悯。其实多个姐妹,也没什么不可。”
“南风,你不要多想。”凌释握住她手,缓缓道,“只是,只是婉仪她如今重伤未愈,我,我才……”
他才对表妹,这般为难么?贺南风点点头,表示他无须解释。正说话间,却见流云提着马灯匆匆而出,向两人道:
“小姐,谢小姐她,她昏了过去。”
贺南风转头看到凌释眼角的担心,没有说话。
“奴婢唤她名字,也掐了人中,都没有叫醒。”流云脸色焦急,“小姐,姜老爷师徒不在,你快去看看吧!”
凌释闻言蹙眉,也看向了贺南风,眉宇间似有恳求之意:“南风——”
贺南风却是久久没有动身,沉寂片刻,向流云淡淡道:“她伤势早已稳定,现下昏迷不醒,我也没有办法的。”
那谢婉仪,分明是见凌释追她而出,才借晕倒博取怜悯。
否则好好养着伤,怎会无缘无故昏厥?必定是受到贺南风方才言语刺激了。这厢,使得众人都暗里怪她唐突行事。
不曾想,这温柔和善的谢家嫡女,对凌释一往情深不假,却还有这样细处的小心思,果然世间女子,不管看着怎样无害,一旦涉及心爱之人,其实都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可她这时,又能如何呢。贺南风说完,便不再理会两人,只向随后而出的红笺吩咐备车,就径自向庄外走去。
凌释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试图挽留解释什么,贺南风回头一笑道:
“你去照顾她吧,我不会怪你的。”
“南风。”
“去吧,我也想冷静一下。”
说着,推下了凌释的手,向黑暗中走去,红笺连忙掌灯跟上。
留下凌释愣在原地沉吟许久后,还是进了屋中。
此后两天,风平浪静。
连贺承宇私下询问,说凌释怎么还没到,不是约了要去玉渊划船么,贺南风都只道许是路上耽搁,并没有告知真相。
初七那天一早,她同父亲、兄长和姐妹姨娘一起吃了面,虽是自己生辰,却给身边的人都备了礼物。贺佟是一方上品端砚,贺承宇同贺玄文是一块和田玉配,贺凝雪是一支翡翠白莲花发簪,两个姨娘是一对金镶玉的手镯,连出嫁在外的大姐贺清嘉,都派人送去了贺凝雪一般材质大小的兰花簪子。
贺佟与贺承宇虽不如家中女眷了解清楚,但两年来也隐约知晓她经营黑茶之事,本只当女儿家一时兴起,未曾料如今居然真挣钱不少。便一面诧异,一面几分惊喜,一面又嘱咐贺南风不要外泄,叫旁人知晓她堂堂侯府嫡女,背后居然参与商户之事,说出去便有失身份的。
好在贺南风说自己只不过发现制作黑茶之法,背后经营的都是韩澈,又保证不会叫旁人知晓,父兄才放心下来,安然收下礼物。
随后贺佟进宫,贺承宇读书,姐姐姨娘也各自回去,贺南风方带着红笺出门坐上马车,一路往玉渊河来。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着,闭目养神的贺南风静静靠在壁上,对外头人来人往、满街喧嚣,丝毫没有兴致。红笺知道小姐这几日,因为谢婉仪和凌世子的事心情不愉,便也静静陪着,半分不敢打扰。
才约摸走了半柱香时间,马车就忽然停住。红笺掀起车帘询问后,回头向贺南风道:
“是恒顺公主府的马车要过。”
素来若两车相遇,都门楣低的一方要退后避让。贺南风点头,没有说话。
“幸亏咱们让得及时,”红笺似想起什么,叹了口气,继续道,“奴婢前两天听说,枢密院魏大人家的小姐,之前在街头躲慢了些,她的车夫当场便被公主命人打得半死,吓得魏小姐回去生了场大病。”
虽说文敬候府是魏家不能相比的,但就算不打,叫那胖女人一番责骂,也是无妄之灾。
贺南风静静听着,并没有做出任何评论。这时倒微微掀起窗口的帘布,从空隙里看向外头走过的公主府马车。
那马车极其锦绣华贵,随着轻轻颠簸荡起的垂幕下,隐约露出一张俊美却苍白的侧脸,在贺南风望去的一刻,似察觉目光所至般,也侧目向她看来。
前后不过交错的瞬间,两人却都看清了对方模样,随后各自微微蹙眉。
他居然还记得她,不过上巳草草一面,她在人群中向他温柔一笑,他居然还能认出来。贺南风待对方走过,才慢慢收回目光,似在思索什么,陷入淡淡沉寂。
对皇宫后妃,从来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世上却还有女人,能对一众男子肆意荣宠,又肆意打杀,论起来,恒顺也可以算是男人世界中的一道异色了。
但贺南风厌弃这种人,无论身份高低,也并不分男女,只因生而为人,谁都不该有任性生杀予夺的权力。更何况,他们是这般美好的一群男子,随意一个放诸民间,都能叫多少闺中女儿倾尽情思。
男人们形容女子有个词叫“我见犹怜”,而女人对男子何尝也不会如此。哪怕并没有其他心思,但出于入目一刻的感觉,想要举手之劳给与力所能及的照拂,也许根本不分男女身份,不分大小年纪。只不过是孟子所言的“人皆有是心”罢了,即便没有多么高尚,也并不隐秘可耻。
尤其前尘的贺南风,那样澄澈善良的一个人,就算于对方并无男女情思,还是在见到少年走在雨中时,忍不住心生怜惜,所以为他送上雨伞,才害他死于非命。
现下的恒顺对他还极其宠爱,到九月长公主府宴时,虽则也是同行,却只能走在轿子外了。想必那会儿恒顺本身对他已经厌倦,再加上贺南风送伞之事,给了契机审问打骂,结果失手。
说到底,前尘那美玉般的少年之死,还是跟她莫大关系。只恒顺身份高贵,又跟皇帝兄妹情深,连宋皇后都不敢多余谴责,她眼下也不能做什么。
贺南风正想着,摇了摇头,预备放下帘子时,忽听得头顶有人笑道:
“原来是贺三小姐——”
抬眸,就见一张满含笑意的大大俊脸,在金鞍白马上向她眉飞色舞。
“十七王爷。”她淡淡一笑,微微点头示意。凌夙作为上一辈皇室幼子,同堂姐一起出行并不奇怪,只贺南风未料到会又遇上他。
说起来,自两年前潜龙寺会面后,她便总会撞见凌夙。比如明明后妃命妇和高门贵女的初三春宴,他居然也带着几个皇家子弟来凑热闹,搞得一众女人家又兴奋又害羞,拘谨不已。当然那之后不久,就传出宋珮失贞之事,也就理解了对方出现是为谁来的。
不过很快宋珮似乎就被抛于脑后了,但凌夙依然时常出现在意外的场合。有一回居然怂恿着皇孙假装受伤,一群人姿态故作地进到姜氏医馆,一面给韩澈查看手臂,一面却又都悄悄往里头瞟,言语间大声暗示,希望贺南风出来相见。
贺南风自然不曾搭理,猜测是皇后的结亲之意自己没应,凌夙便给皇孙这样的损招儿,真是意欲将自己一身轻浮之气,贯穿整个大燕皇室。
然后来皇孙似乎知难而退了,这十七王爷却依旧狗皮膏药般到处遇见。从街头出行到各府宴集,再到前几日六公主庆元邀请的,去卫王府赏花游园,叫贺南风不禁暗想,难不成他也想招惹自己么?
但仔细思量却又应该不会,毕竟凌夙知晓贺承宇因为宋珮之事恨透了他,哪敢再觊觎对方的妹妹。遂也一直保持温和有礼,只从不多于搭理便是。
这厢凌夙面对着她笑容灿烂,一面勒住了马,居高临下道:“三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贺南风一笑,回答:“南风跟昭玉姐姐有约。”
脑中不由再次闪过,他被李昭玉回手一记马鞭打晕的画面,笑意便禁不住更盛了几分。且凌夙同李昭玉的恩怨还不仅限于那街头一鞭,就在两三个月前,卫王同几个年幼皇子夜饮小醉,趁着酒兴要进宫看梅花,但已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自然被身为禁军统领的李昭玉阻拦。
凌夙借着酒劲,新仇旧怨一起上心,便带着几个皇子大闹宫门。其他守卫不敢对皇族动手,李昭玉可不管这些,当下一通拳脚将几人悉数制服,命手下送回各自府邸……
这件事后来传出,皇上不仅没有责怪,还笑了半日,连夸李昭玉刚正不阿。而凌夙几个也因为自己坏了规矩在先,还一齐动手却没打过一个女人,也是羞愧得半分不敢提起,更别谈向李家问罪。但从此,这群皇族子弟对李昭玉的避讳,就更加深重了。
果然,凌夙听得“昭玉”二字便神情一滞,颇有后怕之嫌,片刻,目光讪讪道:“挺好,那本王便不多打扰了。”
贺南风暗自失笑,点了点头,相互告辞。
待对方一车一马走远,便听身旁红笺摇头道:“这十七王爷真是不晓事,没来由地打搅旁人。”
年初春宴快结束时,十七王爷凌夙曾莫名其妙夸赞贺南风,是兆京新女中温柔美貌第一。当时便被六公主庆元趁机调侃,让十七叔加把劲,叫宋珮与贺南风姑嫂同事一夫才好。
卫王凌夙染指的女人们,都是什么人,她家小姐又是什么人?偏就因为对方这句话,叫公主把贺南风打成宋珮之列,好似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却早跟凌夙暗通了款曲般。话传回侯府,将大公子贺承宇气得想进宫理论,好在被妹妹劝住了。
卫王素来轻浮,说这话无心,却到底被旁人利用,给自家小姐带来无端搅扰。
贺南风闻言淡淡一笑,道:“腐鼠之吓,不必在意。”
她不知庆元一众对自己的恶意,到底是来自皇后的夸赞,还是状元郎宋轩拒绝尚公主是因为贺三小姐的传言,但总之,庆元对她不成威胁,对方儿戏一般的些许心思,她也并不在意。
红笺沉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