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不能说为了日后早些体味情爱,为了不辜负南陈小皇子,为了不留下前尘遗憾。这些俗世情爱,细腻情愫,理解和不轻视,是第一步。
便顿了顿,笑着回答:“因为就像之前说的,昭玉姐姐是这尘世丛林的最强猛兽,南风想要依附姐姐羽翼之下。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南风一介俗女,当然希望姐姐越理解旁人越好,否则有朝一日犯了错,万一被嫌弃,南风怕要哭死了。”
她说得委屈,脸上却笑容活泼,明显向对方撒娇。叫李昭玉不禁扶额,仔细一想,这话里又的确有几分道理在。遂无奈摇了摇头,道:“你这丫头,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拐弯抹角地作甚。”
不就怕她不够包容么,两句话就能讲清,偏找了恁多书来。
贺南风道:“这不是意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么。”
随即明白李昭玉对这些画本,到底还是看不进去,便微微思量后,将那一沓都推开,继续道:“今日这些书是南风选得不好,不过有一本,昭玉姐姐一定要看。”
“什么书?”
“冼夫人传奇。”
“冼夫人传奇?”
贺南风点头。
冼夫人是南北朝时的人物,身为女儿允文允武忠君爱国,凭借一己之力多次岭南平定叛乱,安宁一方。历经梁陈隋三朝,朝朝倍受尊敬,七十多岁还为隋朝历下大功,被隋文帝封为谯国夫人。直到如今,岭南还到处有冼夫人祠供奉,可见其伟大之处。
李昭玉自然知晓的,也似乎对她颇感兴趣,道:“书呢?”
贺南风回答:“我忘记放在何处了,之后找到,就给你。”
李昭玉点头,应了下来。
但其实这本书,并不存在。只贺南风敏锐看出李昭玉能够引导,却不能以这些只有情情爱爱的女子去引。因为她们之间实在毫无共通地方,要李昭玉理解领会无疑强人所难。
但那冼夫人,却是她本身就了解及认同的。贺南风便要借这人物,在其女儿之身策马征战、建功立业事迹之内,将夫人一生所亲所爱娓娓道来,润物细无声。
这册画本,要她亲手来写。
于是之后两月有余,红笺流云便都发觉自家小姐或埋头查文,或奋笔疾书,往往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年初开春,才将所写交人付梓刊印,成了一本《冼夫人传奇》,递到李昭玉手中。
那清冷如冰雪的女统领一面淡淡喝茶,一面不紧不慢翻开,见作者留名为“轩辕生”三字,不禁轻声一笑:“文人用轩辕,倒是好大口气。”
随后一读,确实片刻即沉浸其中,里头无论行文笔风,还是情节轻重,都仿佛专门为她设计一般,引人入胜。
非兵法非史书,一册民间儿女画本,却叫禁军女统领看得爱不释手,足足定坐看了半日翻完,依然意犹未尽。向贺南风询问,这轩辕生可以其他书作。
贺南风便笑道:“听说此人神秘,流传的应当只有这一本。”
李昭玉难免失望,却居然收拾心绪,将那《冼夫人传奇》又看了一遍,夜里便灯下感叹道:
“女子当如冼夫人,方不负平生。”
贺南风静静看着,心中十分满意,总不枉她辛苦这些时日,于是趁机道:
“不错。世间多数女子啊,不是柔弱无能,就是所求非宜,活得偏颇。唯有冼夫人内外兼备,不会小家子气,又不至过刚易折。世间有志女子,若再有姐姐这般文韬武略,便当学冼夫人一般,才算不负此生。”
冼夫人确实强大,不仅建功立业大仁大义,且将国事家事处理均衡,多重身份不误。其他女将如穆桂英、荀灌娘、花木兰等,多只在征战有些建树,唯有这冼夫人,武能横刀立马、平定一方,文能揣度人心,筹谋大局,不仅是女将,更是安邦定国的智臣。若生在帝王家,不是无双女帝,也能母仪天下。
所以冼夫人,真乃一代传奇也。加上贺南风的极好文采,将夫人一生刻画得活灵活现,丝丝入扣,仿佛真能走回南北朝间,亲眼见证夫人一举一动、所思所虑般。
李昭玉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似忽然明白了对方为何叫自己看这本书,抬眸看着贺南风,微微蹙眉道:“可有的东西,是有的人也许生来便没有的。”
若是旁人,这东西必然指冼夫人的文韬武略。可对方是李昭玉,故而贺南风一听便懂,她是说,她也许生来便没有处理世间人情的能力,所以学不了冼夫人。
“胡说,”贺南风一笑,温柔道,“姐姐相信南风么?”
李昭玉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相信南风,在我眼中,姐姐就是冼夫人那般人物,甚至比她更好更传奇。”
李昭玉本就绝世无双,不过世俗不懂其美,亲故不知将养,才叫她前尘留下遗憾罢了。今时有贺南风在,定会叫对臻于完美。
她让她懂得放眼大局,自在筹谋,她便引导她体贴细微,深情不负。她们就像两块玉,自那年心期一舞后,便逐渐走向合一完璧。
那番深谈之后,李昭玉似乎真的似乎有些变化。
虽依旧清冷吧,却不再对旁人小女儿态嗤之以鼻了。贺南风才得以经常提及中元鬼市之事,提起那带着恶鬼面具的穆洛宸。
李昭玉明明不感兴趣,却不曾打断,听着听着,也渐渐习惯了,在对方提起穆洛宸时,还会打趣两句。连丫头们都看出,李家小姐慢慢随和,又爱笑了不少。
故而说得红笺之前说得不错,贺南风对李昭玉真诚确实世间罕见。旁人只见李昭玉对贺南风出人意外的好,不知后者在背后为对方考量的一切,耗费多少时间心血。
于情讲,她既得重回先机,自然要为在意的人苦心孤诣,谋求圆满,再辛苦也不觉疲倦,对父兄,对凌释,对李昭玉,对王守明,甚至那一面之缘的公主面首,都是如此。
于理讲,她要弥补前尘遗憾,以及得到盟友相助,就必须做到叫自己价值倍增,才能地位稳固,关系牢靠。
故而,就算真如清风寺主持所说,心有七窍,必定过慧伤身,贺南风也甘之如饴,九死不悔。
只未料到,她先前恁般多为了南陈小皇子的准备,对方到兆京后却不去寻李昭玉,一大早便先拜访文敬候府来。
昨日送凌释出门的贺承宇,晚间回来时便神秘兮兮地给了妹妹一包糖,说:“他嘱咐我带给你的。”
言语神态,似对这件事的进展十分满意。而那包糖,正是凌释为她特制的虹霓子。
贺南风心中甜蜜,从夜到明便吃去了大半,这厢正喝茶解腻,随之听闻穆洛宸在前院扬言要见自己,险些将一口茶水吐出,赶紧叫红笺把头梳好,匆匆出出疏影阁会面。
一路上红笺不禁抱怨:“那小皇子怎么半分礼数都不懂,哪有外男登门拜访人家小姐的?不是说陈国男女之防更甚么,他怎一点规矩没有……”
大抵南宋旧弊传习太多的缘故,南陈确实相较北地,民风更不开放,男女之别尤其严格。于是陈国女子便成了两类,正经人家便都端庄拘束,一丝不苟,虽则温温柔柔吧,总少了几分意趣;另一类便是歌姬艺妓,又全然声色犬马、酒色财气,半分女儿矜持都无。
所以贺南风先前猜测,两个陈国皇子对李昭玉一见钟情,便或许也有几分因她比起寻常所见女子,实在太不同了些。
而这穆洛宸身为陈国皇族,万俟皇后最宠爱的幼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习惯了的,加上性子活泼自在,南陈束缚再多,他哪会顾忌半分?到侯府还知带着名帖,已算十分周安了,哪还能指望对方考虑男女大防的。
贺南风也是无奈,只得摇头笑笑。
主仆到前院会客厅时,隔门就听见小皇子正在同绾夫人说话,一个喜笑颜开,自自在在,一个勉强微笑,拘谨不已。只怕这无亲无旧的忽然造访,还点名要见侯府嫡女,吓到的可不止疏影阁众人。
“三小姐今年也是十三岁吗?”
“对,南风她跟殿下同岁呢。”
“她是几月生辰?”
“回殿下的话,五月。”
“五月?那我比她大些,我是一月的。我出生的时候,西湖还在下雪呢。”
“殿下是天降祥瑞。”
“也不是,那年下雪将航道都封了,我父皇出巡差点没能回来,冻死在半路。”
“……”
贺南风不蹙眉摇头,实在听不下去,便抬裙进门,解救了绾夫人。
“南风见过七皇子。”
穆洛宸回头,见一少女浅紫色月华裙裾亭亭玉立,外罩素洁薄纱披帛,墨发轻挽成髻,额间一道水白通透眉心坠儿,五官极美又极温和,正含笑对自己施礼。
“免礼。”他忙道,笑着站起身来,似亲自迎接的模样,看着少女目光欣赏,语气真诚,“早听人常说,贺三小姐温柔聪慧,美丽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贺南风缓缓起身,也看向对方。
小皇子一身梅鹤花纹的玉白色箭袖锦袍,头戴青白玉冠,面如冠玉,又长身玉立,仿佛整个人便是一块暖玉雕琢出来般,尊贵却不倨傲,那浅浅笑容,迎面就有亲近之意。
真是个可喜的孩子,她暗想,脸上笑容便更温柔了些,开口道:“殿下过誉,南风愧不敢当。”
“你自然当得。”穆洛宸笑看着贺南风落座,似想了想有话要说,又顾忌还有旁人在,沉吟片刻,竟转头向绾夫人道,“侯夫人,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三小姐讲,你看……”
绾云一怔,红笺一怔,屋里众人都是一怔。